钟翊讪讪地收回筷子,朝大狗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十分钟后,林瑧非常捧场地把碗里的汤都喝到了见底,他抽了张纸巾擦嘴。蹭完饭就可以告辞牵狗走人了,但被识破了意图,钟翊堵回他还没开口的措辞,说:“不去医院可以,吃完饭半个小时要吃退烧药,吃完药我再送你回家。” 林瑧吃饱之后恢复了点元气,看了眼手机的时间,快11点了,想也不想地出口反驳:“我家里有药,回去吃就行。这狗今天还没上厕所,我正好牵着它去外面上个厕所,顺便消消食。” 钟翊站起来把两人的碗筷收进洗碗机里,回头看他,提出了解决方案:“我帮你遛狗。” 要遛狗原本也不是一个借口,是客观事实。林瑧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嘲讽表情,慢慢踱着步子走过去拿了狗绳,罗威纳看见他的动作,乖乖把脑袋套进绳圈里。林瑧熟练地扣好防爆冲P绳的锁扣,把手柄递给面前大言不惭的人,难得冲钟翊笑了一下说: “小狗遛大狗?也行,你看它跟不跟你走吧。” 钟翊擦干净手上的水接过绳子,他稍微用力扯了扯,劲瘦结实的手腕青筋凸起,P绳浅浅勒进罗威纳的颈部皮肤里。身形高大的烈性护卫犬被他扯得往后退了两步,然后乖顺地站在了他脚边。 他低头伸手摸了摸狗头,罗威纳用头顶蹭他的手心,是表达友好的意思。 林瑧愣神看着自己的狗,脸上有隐隐风云变幻的情绪。好在他调整得很快,有免费的遛狗劳力不用白不用,林瑧从口袋里掏出出门前准备的袋子,专门用来装大狗排便物的,递给钟翊,嘱咐道:”它蹲下之后你把袋子展开放它屁股下面就可以了,千万别让它拉在地上,我可不想被小区物业拉黑。“ 钟翊接过袋子笑笑:“没事,真拉地上我负责捡起来就行了,又不是没捡过。” “……” 钟翊出门之后,林瑧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换了四五种坐姿,依旧不是很舒服。他怀疑钟翊出门之前说的那句话是故意的,故意提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想让他心疼。 八年前的钟翊绝对不会主动提起少年往事。 那时候的钟翊远没有现在强壮,身形高挑骨架宽阔却非常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化纤衣裤和廉价球鞋,背着跳蚤市场的地摊上买的、山寨到可笑的双肩包,手脚拘谨地坐在林瑧的跑车里,穷酸几乎写满了他的身体。可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半个字都不曾和林瑧提过自己的家庭。 他甚至每一次和林瑧做交易,找林瑧交换的,都不是金钱。
第7章 七 “可以不要钱吗?” 钟翊坐在林瑧的跑车里,肩背内扣姿态拘谨,嘴唇紧紧抿着,低着头回避林瑧的眼神,在林瑧开出条件后沉默了许久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林瑧原本在等他开价,却没想到钟翊直接拒绝了一个漫天要价的机会。 “不太好。”林瑧对他说。 脸上做出笑的表情,但不怎么真诚,林瑧是有些不学无术,但终归是在商人家庭长大的,深知没有价格的东西才是最贵的这个道理。不用钱买,总得欠上一个人情,林瑧斟酌了一番,没想出更委婉的词,于是直白问他:“你应该很缺钱,为什么不要?明码标价对你和我都好,不是吗?” 钟翊从刚才说话时就一直敛着眼皮,他视线总是低的,好像落在自己的鞋子上,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听见林瑧的反问,又沉默了。 林瑧不喜欢和磨叽的人说话,他性子急而且没耐心,钟翊和他说个话老一顿一顿的,每次回答问题都要想很久,让他产生了厌烦的情绪。几秒后他对着沉默的钟翊再次开口说:“价格报高点也可以,我不清楚代写的行情价,你拿了钱去买点……” 他话音未落,被钟翊突然的出声打断了:“因为我准备考雅思,想找一个口语老师陪练。” “……”林瑧花了两秒才理解钟翊的言下之意,理解之后顺理成章地被气笑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你想让我给你当口语陪练?” 钟翊终于再次抬眼看他了,那双眼睛很黑,睫毛浓密,仔细看是有一些少数民族的影子在的。19岁的钟翊面孔英俊但没有一丝攻击性,只是纯净中带着点野性但是又畏缩的漂亮,瞳仁大而湿润,林瑧能从里面轻易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揣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客为主地同林瑧做交易:“不止这一次,以后所有课程的小组作业,我都可以和你一组,你可以不做,我会给你署名。雅思……雅思的报名费很贵,我模拟考的口语成绩一直不达标,但是正式考试我想保证自己能够一次性通过。” …… 大课间快结束了,钟翊赶着去上下一节课,从林瑧的车上下去之后,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林瑧坐在驾驶位,一只手玩着矿泉水瓶,另一边手肘撑在车窗沿、掌心抵着下巴发呆,还在想刚才钟翊的话: “我听过你在外贸英语课上的report,老师夸你发音很好,当时你说你小时候在美国读书,所以我想,能不能和你学一下口语。” 林瑧14岁回国后,除了上英语课,几乎不再在任何场合说英文。可惜他7岁就去了美国念书,每年在纽约待的时间比在国内还长,7年的中小学生涯足够让他像记住母语一样记住这门语言。 他答同意了钟翊的条件,好像没什么吃亏的,但想起来又很奇怪。至于同意的原因,说不清是因为林瑧懒得花钱花时间再去找其他人,还是被钟翊刚才漂亮又诚恳的眼睛蛊惑了。 如果非要形容,那么拒绝刚才的钟翊,对于林瑧来说,就像拒绝一只在路边朝他讨食的小狗那样困难。 钟翊基础差得离谱,来申州读大学之前,别说英语口语,他甚至没说过标准的普通话。 他出生的地方,在青河镇一个不知名的山村里,小学跟着一个人教全科的赤脚老师读了六年。而就算长大去了镇上,作为西南山区的一个边陲小镇,整个青河都只有一所门脸老旧的初中。中考后考去了市里,上属的永安市也不过八十万人口,学校环境差,师资条件也差,每年从市里考出去,考到大城市一本院校的学生连一个班都坐不满。钟翊是那一年永安市的状元,也是近十年市里考得最好的学生,也不过刚刚够到申州大学商科的分数线。 能读2+2是靠了他的少数民族和特困生加分,但哪有特困生会去选择要出国念两年的2+2呢,还是商科,除了钟翊这个另类。 大二下学期考完雅思,均分7.0,没辜负那几千块钱的报名费,大三那年钟翊如愿去了新泽西。 普林斯顿大学商学院本科班里华裔几乎没有,不多的几个亚洲面孔里,他是唯一一个第一次出国的人。最初他的生活和在申大读书时差不多,依旧是没什么人愿意和他说话,除了上课,他永远独来独往。 钟翊在普林斯顿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个美国白人男孩儿,叫Alex,在纽约长大。那次小组作业,他们被系统分配到一起,钟翊在按部就班地安排流程,而Alex对钟翊说的第一句话是:“Hey mate,your accent just like a New Yorker,don’t you?” 钟翊看着Alex友好善良的笑容,不自觉地也微微笑了一下,他用Alex所说的、略带纽约客口音的英文回复说:“也许吧,我的……口语老师曾经在纽约读书。” —— “钟总,这是今天最后一批终审项目书需要签字。总部那边今天还有一场高层会议,纽约时间早上10点半。”尤小芸抱着一叠项目书敲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这已经是她今天来的第四趟了,没完没了的密集工作,累得她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钟翊看了眼办公桌上的电子时钟,晚上9点,手机锁屏0条未读信息,林瑧还没有回他3个小时前发的微信。 他抬头,看见往日精致漂亮的助理面色疲惫,乌黑的长卷发只随意用一个大发夹盘着,毫无造型可言,散落的发丝凌乱地落在耳鬓,西装裙外套上留着几层折痕。良心发现的老板默了默,对助理说:“这些项目书我签完字之后你明天早上再来拿,现在可以下班了。” 谢天谢地,尤小芸在心里欢呼一声,一点儿也没跟老板客套,痛快说了“老板,明天见”后快步走出了办公室打卡回家。 她拿起包离开时,招标项目组的员工们也都陆陆续续起身准备下班了。今晚钟总有总部会议要开,再多反馈也要等到明天,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尤小芸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六七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项目组员工,有个年轻女孩儿和尤小芸挺熟,她就是昨天骂了同事不洗澡会熏到钟翊的那个,上前来挽着尤小芸的胳膊聊天:“小芸姐,我们就这么下班了,钟总不是一个人待在公司?他这个会得开到几点啊?” 尤小芸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自己不知道。 她们走到园区门口,回身再看这栋租赁的临时办公楼,红色的复古砖瓦墙,在微弱的路灯与月光下显得黑洞洞的。其他部门的员工下班很早,这个点了只剩四楼的灯光还执着地亮着。总裁办公室的窗户不大,钟翊没有拉窗帘,从楼下还能看到他背对着玻璃的半个身影。 也许女性天天生敏感,尤小芸莫名觉得钟翊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孤单。本来心里生出了一丝同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对身边的女生说:“你还是觉悟不够高,别被资本家的美色迷了眼。老板几点下班是我们管得着的吗?他一年赚多少,我们又赚几个钱,一天几百块的跟他个地主老财玩什么命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女生目光从四楼的窗户那里落回来,终究也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林瑧倒也不是故意不回钟翊的微信,昨晚钟翊帮他遛完狗之后盯着他把退烧药吃了,又非要送他回家。虽然林瑧一再坚持算上上下楼等电梯的时间,他回家都总共不需要5分钟,有什么可送的。 但钟翊手里拽着狗绳不肯还给他,他也没办法。 罗威纳说是三大护卫犬之一,也不知道护在哪里了,被钟翊牵着的时候乖得跟个萨摩耶似的,仿佛当初征战狗公园、撵跑代遛小哥的狗不是它一样。 昨晚临走之前钟翊要林瑧把自己从他的微信黑名单里拉出来,林瑧也照办了。VTEL的亚洲区总的要求,他一个求人合作的小小乙方怎么敢不从。 今天林瑧请了病假,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睡醒时烧退得差不多了,就是人还有点咳嗽。阿姨上门给他煮了饭,他没吃下多少,炖的川贝雪梨汤倒是喝了一大壶。 钟翊六点左右给他发的消息,那会儿林瑧刚精神了一点儿,走到电竞房里开了把游戏,戴着耳机一上头就打到了9点多。方才一局结束,林瑧摘下耳机出门倒杯水,顺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于是看见来自钟翊的未读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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