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瑧每天在学校的形象不是困倦的就是漫不经心的,少有露出19岁少年青春活力的一面。那天他戴着止汗的发带,穿着纯白的网面速干上衣和蓝色五分运动裤,脚腕上露出白色中筒袜子,踩着同色专业的网球鞋,在球场上闪转跳跃,很像一头灵活的小鹿。 十分钟后,小鹿汗津津地结束了这一局。教练放了点水,让他赢了一把,他心里清楚,但依旧心情很好。 钟翊看着林瑧拿了一条毛巾披在身上,甩着网球拍眉眼生动地朝自己走过来,身上还带着刚刚运动完的热气,心跳不自觉地有些加快。 可能是第一次上课太紧张了,他想。 林瑧略过钟翊,走到一旁的座位上拿去自己的包,把球拍放进去,又拿了套换洗的衣服,才转头跟他说话:“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冲个澡。” 钟翊张了张嘴,看见一滴晶莹的汗珠从林瑧的下巴尖落下来,掉到解开了两颗衣扣的领口里,砸进白皙的锁骨窝里,最后被藏了起来。他不敢一直汗珠消失的地方,视线飘了一下,紧张得有点发不出声,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 林瑧去洗澡的时间,刚才和林瑧打球的教练也看见了和林瑧说话的钟翊。 这个教练认识林瑧有一年多了,之前林少爷从来没有带朋友来过这儿,于是对钟翊不免多了份好奇。单独陪练都是按小时算钱的,他盘算着林少爷的朋友必然非富即贵,要是能再拉个生意,岂不是更好。 但等到教练走近,脚步就有点犹豫了。没什么别的,就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和林瑧差不多大的少年,一眼可见的穷酸。 劣质的纯色短袖,洗到发白的黑色涤纶运动裤,以及微微开胶的球鞋,和磨毛的黑色书包。甚至是那双宽大的、看起来很适合打网球的手,上面布满的也不是握球拍的茧,而是干活生出来的茧…… 教练失了招揽客户的心思,但好奇心更胜一步了,最终还是走了过来。这里明明有一排座位,但那少年始终站着,教练便也不好坐下,停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问:“你是林瑧的朋友?” 钟翊听见人说话的声音,讷讷转过头来,抿抿唇,摇头说:“是大学同学。” “哦……”教练心里默念一句难怪,但是周六来网球馆找大学同学也挺稀奇的,于是继续问:“怎么来球馆找他,难道他逃课被老师抓了?” 教练人挺年轻的,也活泼,觉得自己说了个笑话活跃气氛,谁知道对面那少年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气氛顿时冷了下去,教练站了一会儿觉得尴尬的,但还得在这儿等着林瑧出来约下次陪练的时间,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保持沉默。 好在林瑧今天没洗多久,头发都没吹干就拎着脏衣袋出来了。教练仿佛得救一般走过去和林瑧对自己的排班表,林瑧随意应了两句,没怎么仔细听,只说下次不确定,微信聊。 说完给了钟翊一个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钟翊也是乖的,立马跟上他,两个人前后脚走出了球场。 这个球馆配了不少单间的贵宾休息室,林瑧找了一间空的,带钟翊走进去。 房间里按摩和休息的设备不少,但显然没有适合学习的位置。林瑧肌肉酸疼得不行,一把扔了包,整个人趟进按摩椅里。他让钟翊随意找个地方坐,钟翊看了一圈,离林瑧最近的是个一米二宽的单人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在床沿坐下了。 林瑧开了按摩椅的全身肌肉放松功能,舒服躺着后闭着眼睛问钟翊:“雅思教材带了吗?随便找一段念一下,我听听基本发音。” 钟翊点头,点完意识到林瑧看不见,于是小声说“带了”。从背包里抽出一本蓝皮书,翻开第一段长文,咽了咽口水,不太自信地开口:“The Internet is one of the most revolutionary inventions……” 他念到one of的时候林瑧就睁开了眼,在inventions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了:“等一下……” 林瑧从按摩椅里艰难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钟翊,问:“你之前模拟考口语多少分?” 钟翊又抿唇,面上细微的尴尬和局促,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3分。” 林瑧扯起一边嘴角冷笑了一下,说:“挺好,机器给你判的还带了人情分呢,你口音比印度人还重,重音全错。” 钟翊说他们中学的英语老师没教过音标,大家的口语都是模仿的老师,跟着胡乱学。直到他高中开始练听力听磁带后,才觉得老师的口音有些不对劲,但当时其他科目压力太大,高考又不考口语,就把这件事搁置了。 于是钟翊的第一堂英语口语课,林瑧带着他学了一个小时的音标。 林瑧活了19年,头一次体验到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感觉。元音辅音浊辅音清辅音,一遍遍地纠正过去,他后来教得不耐烦了,让钟翊开手机录音把他念的录下来自己跟着读,每天读一百遍。 钟翊录完之后林瑧刚好看到了他的其他音频文件,都是BBS和CNN的一些新闻原声。他让钟翊少听这些,说:“走都没学会先别想着跑了,练会基本发音规则再考虑语感的事儿。” 钟翊很乖地点点头,把那些文件都删掉了,只留下了林瑧的语音。 上完课都12点出头了,林瑧一大早体力和脑力消耗都巨大,出了休息室的门就饿得不行,脑子里回忆着周围有什么好吃的餐厅,顺嘴和钟翊说:“一起吃个午饭吧。” 钟翊摇摇头拒绝,林瑧吃的东西不是他可以负担得起的,手指抠着书包带子想往反方向走,说:“不用了,我先回学……” 林瑧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打断他的话:“我请你。” 钟翊还是摇头:“不是请不请的事……” 一直拿乔林瑧就不太开心了,大少爷有点情绪全甩在脸上,烦躁地吼他:“别磨磨唧唧的行不行,我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吃,可以吗?” “……可以。” 至于这顿饭最后吃的什么,林瑧后来回忆说是淮扬菜,钟翊说是粤菜,他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第10章 十 中午钟翊和林氏的人一起吃饭没藏着掖着,在餐厅的人基本上都看到了,VTEL的员工不觉得老板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做甲方的对竞标公司有偏向是很正常的事儿。其他三家公司虽然有人不太舒服,但VTEL把招标会办得很体面,流程正规,招待也上档次,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家都是一些做本土实业的,犯不着为了一个项目去和国际金融大公司杠上。 林氏的竞标发表原本定了就是林瑧亲自去做,一场演示讲解下来少则要说半个小时不能休息,他怕自己嗓子坚持不住,咳嗽起来打断发表节奏,于是上台之前不停地吃了半盒薄荷喉糖。剥下来的糖纸没地方放,只能全揣西装裤口袋里了。 VTEL是当天晚饭前宣布的中标公司,与会的人当下都心知肚明是林氏了,面上也都维持着一团和气。林瑧在钟翊说出林氏集团的名字后,假笑着站起身走上台子和钟翊握手。 握完手编了两句场面话,正准备下台却被尤小芸留住了。尤小芸手里拿着一个富士的微单,招呼着二人一起拍张照片,林瑧只能不情不愿地往回退了两步,让尤小芸拍了张他和钟翊的合照。 会议正式结束VTEL还安排了晚餐会,准备的菜色比中午的简餐更丰富些,甚至还额外提供了酒水。落选的三家深港公司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没签到单子,那多吃点大户的饭也是赚的。 但林氏这边却有点犹豫不决。 于白济偷偷问林瑧:“我们是在这里吃还是单独出去开庆功会?” 林瑧侧头看了眼商务部连续加班了快一个月的员工们,大手一挥,说:“你们自己去吃吧,在这里吃要顾及别人,大家都放不开。把公司里没来的人也叫上,一起出去吃顿好的,我请客。” 于白济自然是赞同他这个决定,马上让跟着来开会的几个员工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正捉摸着去哪个餐厅好,忽然反应过来,回头问林瑧:“不对啊,让我们自己去吃,你又不去?” 林瑧自从入主商务部以来,不管是部门团建还是各种庆功宴、年会,一律没有参加过。有时候部门聚餐不方便走公司的帐,林瑧都会大方地让于白济刷他的卡买单,但自己却从不“与民同乐”。 “不去了,我去了他们怎么喝?”林瑧理由总是冠冕堂皇的,其实于白济知道他就是不爱人多热闹的团建,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维护团队的担子都扔给自己,躲起来当一个没有感情的吐金貔貅。 “行吧。”于白济也没能力强迫林瑧,于是抬起右手,掌心向上,对着貔貅说:“卡给我。” “哦……”林瑧在身上摸了摸,有点尴尬了。他今早从静园过来的,根本就没有带钱包。 于白济挑眉,无框眼镜后的细长眼睛里闪过一丝揶揄,明知故问道:“你不会是没带卡吧?” 林瑧无奈,和自己的特助商量:“要不你今天先垫着,我给你报销?” 于白济不依:“不行!部门里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酒蒙子,上次在干邑酒庄喝了人家一柜子酒的事儿你忘了?我那几个钢镚儿怎么可能够垫的。没卡你就跟着去,扫完付款码再走。” 他俩在酒店走廊里谈判谈了许久,直到其他公司的人都陆陆续续下楼去餐厅了,会议室门口只剩了林氏的员工们。 VTEL的人又是最后才从会议室里出来,走廊空旷,脚步声脆一点都能听到些许回音,钟翊走近的时候正好听到了于白济让林瑧去扫码付钱,毫不见外地上前搭话:“付什么钱?” 他嘴里问着于白济,目光却落在林瑧身上。靠的近所以头微微低着,刚好和林瑧仰头的视线融合,于是露出一派天真又好奇的模样,没等于白济的回答,又问林瑧:“林经理,你们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听到钟翊这么问,一旁被忽视的于白济有点犹豫了,他拿不准这是钟总代表VTEL的邀约还是只是一个单纯的询问。 如果是邀约的话,刚中标就和甲方公司一起开庆功宴,有点不合规矩,至少也得等合同签完吧? 于白济正想着怎么替林瑧委婉拒绝,林瑧却抢先回答了:“不一起吃了,我们部门的人闹腾,又爱喝酒,今天大家都很开心,喝起来没个节制的,不好在这里吃饭让VTEL买单。” 钟翊点点头,上半身朝林瑧的方向偏了偏,压低声音说:“我懂了,所以是你要请员工吃饭,但是没带卡?” 林瑧扯了扯嘴角,双臂抱胸从鼻腔叹出一口气,不太想呆在这儿了,甚至开始认真思考要不和于白济他们一起去吃饭算了。 见他默认,钟翊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但任谁来看,这笑意都和嘲笑没有关系的,所以林瑧也只有一点点不舒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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