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小虫子。”乐柠还强调一下。 他们这儿有种小飞虫,五六月最多,叮人就起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包,但比蚊子咬人还痒。 乐柠身上会闹娇气毛病,比如皮肤容易坏,但他是粗糙的命,讲究不起来。他下地干活儿总捂得严实,就怕地里蚊虫叮咬,可捂得太严实也要起疹子,他又爱抠,身上皮肤比手上脆弱多了,一抠就起痧,每每夏天都很遭罪。 牧山脸色更加不好。 他见乐柠表现慌乱,一副不安想走的样子,对他说:“那您坐,我去煮面。” 牧山一阵闹心,不想再看乐柠那张干净、细瞧又有几分漂亮的清纯脸蛋。 他点头放人,但余光不受控,总跟着人家走—— 乐柠先去水池边拿盆泡衣服,然后洗干净手,至少洗了半分钟,才小跑进厨房。 牧山脑子疯转。 这么会儿工夫,乐柠在屋里到底能怎么弄脏衣服,吃饭溅上了油?可现在也不是饭点。 脖子上的痕迹……还扯这种蹩脚理由糊弄他? 牧山都不愿细想。 乐柠赶紧攥着衣服走了,怕没见过世面,又在客人面前露怯。 今天有点下雨,但天闷热,他把校服外套揣在包里,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绵衫,在村口等车的时候,不慎溅上泥点子,还是林大康看见告诉他的。 林喜是个小胖子,大概亲妈打扮老公和打扮儿子都是一个路数、一个审美,所以这父子俩看上去差不多用的是同一个衣柜。 乐柠平时干活儿也不是忍不了脏,但他忍不了这件衣服脏,就赶紧拿林喜的换上。 这件衣服是早些年小牧先生寄给他的,一并寄来的还有书包,郑如兰说小牧先生给他寄的是穿不了、不再用的旧衣物,他穿起来、用起来都有些大,但他仍然非常爱惜。 不过,除了书包一直在用,衣服平时他都不怎么穿,因为明天要见小牧先生……他才拿出来穿一下,想表达自己没有辜负这份心意。 乐柠都来不及搓衣服,怕看起来就矜贵讲究的客人饿坏。 他感受到客人若有若无的打量视线,特意把手洗得很干净,他去了一次市区,知道城里人生活得精细些,他怕客人嫌他不卫生。 到厨房一看,只有蔫儿了的剩菜。 乐柠想,给客人煮这个,会不会被挑刺呢?会不会不满意就骂他呢? 小牧先生也是从市里来,他会是怎样的人呢? 外面的客人好眼生,会不会就是小牧先生呢? 可郑校长说小牧先生住招待所,况且郑校长以前还粗略提到,小牧先生是因父母过世才代替父母捐款,城里人条件好岁寿长,父母七八十离世,子女怎么也有四五十,年纪应当,嗯,和林叔差不多大。 不过电话声音听起来倒是挺年轻的……乐柠摇摇头,把不切实际的遐想甩出脑袋。 蔫菜一煮可能也看不出,但乐柠还是老老实实不糊弄,去拿鸡蛋和西红柿。 牧山坐在餐桌前,破天荒反思自己这六年来到底有没有关心乐柠的义务。 正想到“我有个屁的义务”时,乐柠端着个比脸大的海碗走过来。 面热气腾腾,乐柠把碗放下后,指尖捏了捏耳垂——大概是碗太烫,耳朵凉。 “没问您有什么忌口,新鲜菜得明早才送来……”乐柠小心翼翼看牧山,“西红柿煎蛋面可不可以呀?蛋我给您煎了两个!” 牧山一路翻山越岭累得没胃口,现在肚子突然咕噜一声。 牧山:“……” 真他妈是殚精竭虑气饿了。 牧山觉得自己是吃得太撑,所以难入睡。 他两眼发直,把天花板当幕布画思维导图,试图细细梳理出一星半点合理的地方,但越想越他妈不合理! 牧山阵阵烦心,一个电话给李浩煜打过去。 狗头军师生无可恋:“牧山,两点了,人民教师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哪个学生把你当人民教师?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半夜三点叫我喝酒的时候没见你惜命,你明天上班再睡。”牧山语气不善,“问你个事。我在这边住农家乐,有个小孩……小哥。” “小孩哥,”李浩煜长长叹口气,为自己年少轻狂惹烦牧山付出代价,“怎么着。” 牧山说:“小哥,小青年。老板男的,老婆孩子都不在,老板单独接送他来往,他穿老板的衣服,住老板屋里,你给个符合道德观的合理解释。” 李浩煜就非常通顺合理地解释说:“骗婚的男同性恋,趁家里口子不在,和包养的小情儿约上了呗。” 牧山提醒:“符合道德观。” 李浩煜沉吟片刻,改口:“被逼婚传宗的男同性恋,离婚,跨越年龄鸿沟和性别障碍,和真爱的小青年共浴爱火。” 牧山认为李浩煜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就没点别的社会关系可以联想了吗?” “你呢!你大半夜不睡觉联想什么小青年!你的八卦神经递质传导了二十七年终于通上电了?”李浩煜嘴贱吐槽着,突然敏锐道,“等会儿,你说那小青年不会是……” “不会,不是,农家乐里人多眼杂怎么可能。”牧山电话一撂,“睡你觉吧。” 李浩煜不愿再睡。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微信轰炸牧山。 [李浩煜]:[别扯人多眼杂] [李浩煜]:[我话不好听,能为点钱干出这事就不会怕人多眼杂] [李浩煜]:[想想宋晨] 牧山想,或许是他这双看惯声色的眼睛把人家看脏了,乐柠和宋晨出身再像,他也毕竟不是宋晨。 冷静下来理一理,假如老板真是离异、孩子不随他,而乐柠和他孩子关系好,又家境困难,帮一把还能在孩子面前挣个表现分,时间一长,他管教乐柠时的态度可能不比虚与委蛇的社交。 再不济,万一小地方封建迷信,就信认个干儿子能好命呢? 牧山不想再考虑这事儿,他决定明天当面问乐柠。 ……当面问乐柠。 牧山脑海里闪过宋晨当初摊牌说“你们什么都有的人没资格指责别人‘为了这点钱’糟践自己”时歇斯底里的模样,宋晨再会演戏给男人看,那一刻眼里也有切实的痛苦和羞耻。 ——牧山有时会给他的柠檬盆栽拍照,live照片留住柠檬树叶摇摇曳曳的清新样子,欣欣向荣的。 从宋晨换成乐柠,牧山竟然于心不忍。
第6章 “我给你签” 牧山没对李浩煜提到乐柠,但他也不想从第三个人的嘴里听见这事,就警告李浩煜不要扭头出去乱造黄谣,收到了李浩煜的保密保证和一长串省略号。 第二天。 成人礼虽是十一点开始,但牧山想早到一些去找老师了解乐柠的情况,并且他还想下楼看看老板和乐柠相处正不正常,以及老板娘和乐柠同学回来没有。 他没看见店里有打工的,连打探都找不到人问。 但牧山起晚了一点点。 他洗漱好,掐着鼻梁醒精神,说不上为什么有些心急,开门出来从走廊边往下看—— 就这么碰巧,看见老板在送乐柠出门。 老板抓着乐柠的手,乐柠有一点下意识的抗拒,但老板抓得紧,大庭广众之下还往乐柠手里塞红包,乐柠不知说了什么,老板居然把乐柠揽进怀里! 牧山蓦地别过脸,他这瞬间是真不希望自己视力极佳,也好装看不见。 “借宿”一晚上,第二天清早就给红包,还能是什么事? 牧山终于确信,他真的没误会。 原来,乐柠从不向他提额外需求,是因为已经有了“额外收入”。 目睹宋晨被林子峯上下其手还甘之如饴时的反胃感复现,牧山甩上门回屋,觉得昨晚心理建设白做了,就多余来这一趟,很后悔。 “——叔,我真不能收,”乐柠使劲把手往回收,林大康拽着不肯放,非要把红包塞给他,他哭笑不得,“叔!我给林喜辅导,自己也是在复习呀,哪儿有补课费一说!叔和姨对我这么好,我哪还能拿钱!” 林大康眼睛一瞪,又开始摆威严:“给你就拿着!话多!” 乐柠真心拒绝:“真不能拿……” 林大康直接揽过乐柠肩头,重重拍乐柠的背:“叔四十才得着小喜子这么个孩子,宝贝着呢,他在学校受欺负,是你帮忙告诉老师,后来他们连你一块儿欺负,叔都知道,叔拿你当亲儿子,以后你走到哪儿,叔都叫小喜子给你撑腰!” 乐柠不太记得自己亲生父亲的长相,更不记得父亲的怀抱,眼眶一热。 林大康趁机把红包塞到乐柠手里,退开一乐:“得,上学别迟了。店里打工的也让那破路拦住了,没人跟叔换班,你自个儿赶车吧。” 乐柠只好走了。 到学校后,乐柠转手就把红包给了差点迟到的林喜。 林喜表情和他爸如出一辙:“我爸给你,你就拿着!” 乐柠敲敲林喜脑袋:“少学林叔!你不要,一会儿上缴给姨!” 林喜:“嘿嘿,要!” 林家喜苑。 硬着头皮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牧山重新收拾好自己,脸色差劲、气压极低地下楼。 老板坐在前台盘珠子算账,牧山趁退房问:“老板,你这儿有红包吗。” “有,”老板伸手拿,“结婚还是祝寿?” 牧山盯着他:“给读书的小孩儿。” “哦,”老板轻车熟路抽出一沓“学业有成”,说,“这个吧,我今天给我儿子包还拿了一个,就这个好。” 牧山皮笑肉不笑,把“儿子”两个字碾在后槽牙里,黑着脸走了。 他甚至恍觉,乐柠单方面说自己是老板儿子的同学,而老板本人从没确切提及老婆儿子,成没成家还真不一定,至少他现在只在店里见到老板一条光棍。 假如乐柠并不是表里如一的单纯,见他是生面孔就随口糊弄两句呢?毕竟他都能说出“小虫子咬的”这种蹩脚说辞。 只身在外,自己给自己一个身份,那还不就张个口的事。 乐柠说和老板什么关系,他还真是一点不怀疑就相信了? 牧山摔上车门,发动车子,开出去几米又猛刹,想起自己只买了红包没装钱,就很不耐烦地下车,去到对街农商银行取。 取钱心里膈应——还真让李浩煜那张狗嘴说对了。 一万块捏在手里不轻不重,压垮多少年轻人的脊梁骨,这些脊梁骨光靠教育能顶得起来吗? 牧山想到郑如兰,也想到照片里笑容纯净的乐柠,甚至想到自己过世的双亲,他难以自控感到惋惜,甚至感到欺骗。 不是他突然情感丰富,遇上这种事,路过的狗都得叹口气再走,太打脸了。 牧山分明记得,他当初得知宋晨靠这种方式生活时并没有如此难以接受——大概是因为他与宋晨年龄相当,宋晨当时已经“定型”,他在朋友立场上的劝言和建议就都该点到为止,并且宋晨平日的生活习惯并不让他萌生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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