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高,周围的男高中生们大概都想长到他这么高,所以当他百无聊赖越过众人头顶往前打量时,能看见主席台旁边候场的乐柠—— 乐柠没有他预想中那么规矩,一看就没好好听校长讲话,小脑袋偏着,正朝他的方向张望,远远望见他后就迅速移开目光,又忍不住再看回来,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 牧山惯常参加典礼或仪式,总有人替他拉椅子,现在跑来穷乡僻壤边罚站边听演讲,他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可当乐柠上台接受优秀学生表彰时,牧山又觉得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所获。 乐柠安静站着,应该是窜个子时长肉没跟上,人显得那样清瘦,校服尺码本该合身,可衣袖裤管都好像空落落的。 ……像家里那盆柠檬初结的青果,牧山想。 他拍下一张相片,也不是留念,就是给郑如兰看看。 乐柠下台后也一路小跑,他准确无误经过长长的、家长一列学生一列的队伍,回到牧山身边。 大概是被表彰打了岔,乐柠身上的尴尬消散一些,局促也变成腼腆,他把刚刚收到还没捂热的奖状递给牧山:“小牧先生,要是您今天没来,我也想寄给您的。” 牧山应该像平时一样,调侃说他家里没有专门的一面墙去贴乐柠的成绩单和奖状。 可他却收下乐柠的奖状,还伸手,生疏地揉了揉乐柠的头发。 乐柠睫毛颤颤,耳朵有些红了。 把牧山弄得很不自在,像惊扰了一只独来独往的小动物,收回去的手都不自在。 各方千篇一律的讲话完毕,家长和孩子相互交换信件的环节开始。 乐柠这时才回答牧山刚才的问题:“小牧先生,信……我也写了的。” “如果我没来,会和奖状一起寄给我吗?”牧山很淡一笑,掌心朝向乐柠,“给我吧。但你没告诉我有这个环节,不能怪我没给你准备。” 乐柠卖力摇头:“不会的!” 牧山一顿,话里有话补上一句:“乐柠,有些事,你告诉我,只要合理,我也不是不帮你处理。” 乐柠歪歪头,圆溜溜的清亮眼睛分辨着大龄两脚兽的行为动机。 牧山知道自己以前于乐柠而言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暗自心软。 他接过乐柠从书包里拿出的信封,垂眸见信封上写着“小牧先生敬启”。 牧山一直认为这种强行安排“亲子互动”的场合并不令人感动,只是为了提高校园活动的话题热度而已,徒令家长和孩子双方都感到尴尬。 但他仍配合撕开信封,抽出乐柠的信,做好一目十行的准备。 可信上文字简短,只寥寥几行—— 「我想与您相见,感谢您借我眼睛,让我见您所见之好风景 可您是遥遥的路,是山野大雾里的灯 见与不见,都是我一生所往,一生所愿」* 牧山愣神的工夫,稍不注意看了好几遍。 牧山觉得大多数人都难以确切表达自己的心情或体会,听歌觉得在唱自己,看电影觉得在看自己,偶尔就喜欢套用别人的歌词、台词来引申自己的感受,但牧山向来认为他欠缺这种共情能力,很多时候抒情词藻都会让他感到肉麻。 就像Mount里备受欢迎的潮创作品也从未打动过他。 可不知是不是今天气氛使然的缘故,他读完乐柠的表述——其中好像还化用一些歌词,居然也没起鸡皮疙瘩。 他甚至能够对周围或低调抹眼泪或夸张抱头痛哭的大大小小们,产生一丝微妙的体谅。 作者有话说: *处化用的歌词出自《如愿》
第8章 “清纯讨人喜欢” 牧山看不到自己摆了什么表情,可能有点儿傻眼。 不然乐柠也不至于怕他觉得意义太过深重,还向他解释:“我也给郑校长写了一封!” 乐柠是有些慌张。 他化用两句歌词,可原词是用来形容与父辈、与先辈的关系…… 他虽称呼牧山“小牧先生”,但那是为了区分牧山和其父,并且听上去更亲切,没人告诉他小牧先生还不到三十啊! 虽然,他想表达的内容无关乎年龄,只关乎牧山对他的深远影响,哪怕牧山只是随手一个善举,于他而言也是改变人生的契机,意义非凡。 但乐柠害怕在牧山看来遣词太重,就像形容年轻教师“被粉笔灰染白了头发”一样不合时宜…… 牧山向来能够如鱼得水应对虚与委蛇的社交关系、明争暗斗的财务纠纷和攀权附贵的暧昧示好——他拒绝这些并无负担,却好像应付不来乐柠这颗蒙尘明珠一样的赤诚心意。 这瞬间,牧山是有冲动,想替乐柠拂去那些尘埃的。 听乐柠说也给郑校长写了信,他才镇静,松了口气。 乐柠却在这时小声说:“但是郑校长有太多孩子了,您只帮助了我一个,我只是,想比其他人都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牧山又是一哑。 半晌,他坦白说:“你们郑校长的每个孩子,其实都花着我的钱。” 言下之意,资助款项是走公账还是走私账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乐柠被泼冷水,表情一滞,很不安:“我知道、我知道我对您来说并不……” 并不特别……牧山想。 “送我盆栽的人倒只有你,挺特别的。”但牧山打断道,“你也需要我——作为家长抱你一下吗?” 乐柠蓦地仰起脸,瞳仁好像映出振翅而过的飞鸟,牧山心尖上就飘落一枚羽毛。 乐柠将信将疑,朝牧山挪了一小步,牧山生硬张开一边手臂轻揽他,顺毛一样,手掌从他发尾抚到后颈。 “我扔出去的钱,很多看不到水花,但我在你身上,能听见回响。”牧山破天荒给出一个短暂拥抱,开导说,“我希望你自尊自爱,好好长大。” 乐柠不知听进几分,在他怀里乖乖点头。 毕业典礼结束,操场上的人群像鸟飞兽散各自离开,牧山一时改不过习惯,穷讲究:“不需要给班主任打个招呼再走吗?” 乐柠顿时紧张:“您还要去跟我班主任聊聊吗?” 牧山索性点头,乐柠就带路,但班主任没看出牧山想单独交流,也留下乐柠,一股脑说了太多夸奖,对于牧山来说约等于无效谈话。 反倒是乐柠坐在一旁忐忑不安,耳朵红彤彤的。 牧山本想打探乐柠的生活方面的事,见状又心道算了。 那些事既已发生,现在问不问都无济于事,经历一场成人礼,牧山转变想法,觉得可以不去追究乐柠从前做过什么,重要的是乐柠心里仍有赤诚,今后还想怎么做。 但牧山没有轻易放过一件事:“我作为乐柠的资助人,不常走动,乐柠报喜不报忧,导致我今天才知道他在学校受欺负——老师,乐柠告诉过你这事儿吗?” 乐柠一愣:“我……” 牧山淡淡一眼瞥去,乐柠就闭上嘴。 班主任脸色一僵,不尴不尬:“知道、知道,班上有两个学生条件好,娇生惯养,有点嚣张跋扈的小性子,但您放心,欺负肯定谈不上,青春期的孩子嘛!乐柠大一两岁,不和他们计较,学习成绩也从没受到影响……” 班主任这都不忘见缝插针夸两句,像自知理亏在找补,牧山明白他在躲闪什么——乐柠不是没寻求过帮助,但老师不过是在成绩好但无依无靠的乐柠和顽劣但有点小背景的“地主儿子”之间和稀泥罢了。 这种老师,想必也体察不到乐柠生活上的异常,或者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牧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谈话,就起身带着乐柠离开。 不怪乐柠,牧山看着乐柠垂下的眼睫想,怎么能怪乐柠呢。 孤立无援的半大孩子懂什么、能有什么办法,怪只能怪大人趁虚而入、别有用心的引导。 办公室外,小胖子还在等。 乐柠叫他:“林喜!姨先回去了吗?” “回喜苑帮我爸做饭了,我等你一起呢!”林喜看向牧山,“大哥!上我们家吃饭吧!” 林喜把校服外套撑得圆鼓鼓,看上去憨厚老实,牧山心里却不愉快,看来林喜碰巧就是林家喜苑老板的儿子——也和那俩讨嫌男同学嘲讽乐柠的话对上了。 牧山正好想看看老板在老婆孩子面前什么做派,正要答应。 乐柠却拒绝:“我今天就不过去了,不好意思啊,白让你等我。” 牧山意外,关系好的话,一般会帮同学游说自己的家长,乐柠却反常。 林喜也问:“为什么呀?” 乐柠小心看了牧山一眼,支吾:“你跟姨路上也累,多两个人吃饭又得忙活炒菜,下回再聚吧,我多上来玩儿。” 林喜挠头说好。 眼见乐柠愧疚欺骗老实孩子,牧山心又发沉。 乐柠有意避开林喜和林喜妈妈在场的场合——但却不避讳和林喜爸爸单独相处。 往校外走时,乐柠悄悄告诉林喜:“我想单独请小牧先生吃个饭。” 林喜通情达理比了个OK。 牧山车停在对街,牧山按下钥匙,车一叫,林喜也“哇塞”一叫:“您车比我爸车还阔气呢!” 牧山开了辆白色的路虎揽胜,图新鲜买的新款首发版,出门玩低调方便,本来也该洗,进山又溅上泥巴点子,差点儿看不出它是个白的。 “上车。”牧山先对乐柠说,又看向林喜,“你也上车。” 林喜放得开,当场又是“哇塞”一声,圆咕隆咚一团滚上车后座,还拉上乐柠一起。 牧山本来想套套话,结果俩小的挤在后座聊起来了,牧山只好闭嘴当司机。他听出,乐柠和朋友聊天会说一点随性的乡音,跟自己说话又会注意换成标准又客气的普通话。 林喜说话直爽,不考虑有些问题该不该问:“您这车多少钱啊?” 牧山简洁说:“三百多。” “哦三百多,”林喜先点点头,而后蓦地坐正,像只夹紧了尾巴的小胖土狗儿,“三、三百多万呐……” 乐柠也是一呆,然后赶紧拍拍林喜,小声提醒他别不礼貌。 两只小鹌鹑没再叽叽喳喳,牧山耳根子清净点儿,趁机问:“你们是好朋友?” 林喜一挺胸膛:“最好的!我爸对乐乐比对我还好呢!经常让我带乐乐回家!只是乐乐老不愿意来……” 牧山有了心理预设,这话听起来就不对劲。 平时林喜叫乐柠去家里,乐柠不愿意去,可昨天分明就和林喜他爸亲密独处…… 牧山的无名火又冒起来。 他甚至想问问林喜爸妈感情好不好、常不常吵架,当着乐柠的面才算了。 牧山深深吸气,说服自己,不追究、不追究。 送林喜到林家喜苑,林喜道别离开,牧山说:“乐柠,坐前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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