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珍家里周六那天,一直帮忙看照老爷子的邻居去了县城,曲珍在补课,帮忙的老师去找回来了德吉家的牛,以为爷爷有邻居照顾,结果爷爷饿了两顿。” “这才是你需要适应,需要妥协的‘环境’。”索朗措姆惆怅地看着他,说,“许老师,你的教学方式我很感激,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间办公室是教学楼里唯一亮着的灯,方识攸能从医院的三楼储藏室看到这里。 良久之后,许南珩沉默地站起来,对索朗校长点了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三楼办公室。他下去二楼,到宿舍里坐下。然后打开台灯,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来后他又迷茫了,好像忘记了自己打算要干什么。 另一边,方识攸的视野里,三楼的办公室灯灭了,二楼的教师宿舍灯亮了一间。 那天在校门口分别之后,他和许南珩之间的交流变得有些诡异。那天晚上是方识攸先发了条消息过去,他在微信上说这阵子要降温,他周一去市区,要不要帮他买一条厚被子过来。 许南珩当时回复他说不用了,下周要带学生们去县中学做实验,到时候他可以自己买。 接着第二次交流是由许南珩发起的,他询问方识攸,这个跌打止痛贴,贴几个小时要撕掉。 方识攸自己也很茫然。 当时自己在干什么,许南珩只是不想让学生看见他抽烟,让自己帮忙拿一会儿烟而已,为什么要叼上继续抽? 这和性.骚.扰有什么区别? 方识攸整理好桌上的东西准备下楼,医院的三楼存放一些护理用品和办公用品,方识攸抱着他需要的A4纸关灯下楼。 然而刚走到楼梯转角,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微信来自对面那栋教学楼。 方识攸单手抱住A4纸,拎着其他东西。他背后是已经关灯的三楼,面前有二楼的光。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 微信上。 [许南珩:你这会儿忙吗?] 方识攸看着这行字,一瞬间心里风雷云奔。 很明显,许南珩想和自己聊一聊。但更明显的是,自己慌了。 他从来不慌。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他没慌,第一次在急诊抢救心梗病人的时候也没慌,这时候慌了。 他像被同学通知“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前往办公室的路上无比忐忑。而现实是,许南珩确实是老师。 方识攸回复道:[不忙,你说。] 没成想这“不忙”刚发出去,他下到二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护士台,这边放下,那边一楼上来喊了。 护士:“隧道工地送上来的工人,左半胸膛靠近心脏贯穿,一米多的钢筋从后肩胛骨穿出来了。” “边走边说。”方识攸收起手机,顺便从护士台下边拆了个口罩戴上。 护士和他一起往一楼走:“是工友开车送上来的,人还有意识,问了病史,肺部做过手术。” “打给县医院120了吗。” 护士:“打过了,救护车在往这儿赶。” “消防打了吗?” “也打了,在路上。” 病患在抢救室里,因为贯穿无法躺下,方识攸戴上手套进来的时候人坐着,满脸的恐慌在看见白大褂之后,眼神变幻了下,张了张嘴,但没说话,估计是吓傻了。 方识攸弯腰看了下出血状况,出血量并不大,看来工友们送过来的时候比较小心。门又开了下,进来的是杨郜,两个医生都没有表现出诧异,护士已经剪开了贯穿部位的衣服。 “以前肺做的什么手术?”方识攸问。 病患颤颤巍巍地说:“肺……肺癌根治术。” “左肺右肺?”方识攸问。 “左。” “上叶下叶?” “上叶。” 方识攸站直起来,快速地对护士说:“再打给120,说胸腔广泛粘连,左肺开胸病史,病人不能运送了,让他们掉头回医院,带两个外科医生和一个麻醉医生过来,只能在这取钢筋了。” 小医院里没有手术室,方识攸扭头看了眼杨郜,说:“只能用这个抢救室。” 杨郜明白,点头。条件有限的紧急情况下,要救人,就没得选。 但还是杨郜有些担忧,他用眼神跟方识攸交流了一下。如果在这里等县医院的救护车,即便等待的时间里病人出了任何事情,那只能归结于意外,因为这里没有手术条件。 可是一旦、一旦在这里实施抢救,给病人开胸取钢筋的过程中发生事故,那么病人家属可以追责。 “人推去拍个CT。”方识攸说,“抢救室消毒,119过来切掉钢筋就开始手术,杨大夫打给北京,问这种情况怎么给麻醉。” “等会儿!”杨郜跟这他从抢救室出来。 正好,这会儿许南珩过来了,和抢救室出来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许南珩猜到了可能有事儿,院里停着两台他没见过的车。 而抢救室门合上之前,他匆匆一眼看见里面的人胸膛刺着一根钢筋。许南珩当即愣住,又看向方识攸。 “呃。”许南珩说,“你、你先忙。” 他在微信上发了,说见面聊。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死结,而在这个境地里,他并非希望方识攸为他提供一个答案,他只是想和方识攸聊一聊。 杨郜这会儿有点急,他拽住方识攸:“不是,你等一下,你确定要在这里手术?做出事了怎么办?我们连个麻醉医师都没有。” “在这儿手术会不会出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绝对会死在被120拉回县医院的路上。”方识攸笃定地说。 杨郜“啧”一声:“你轴什么你!” “你没有判断吗?”方识攸说,“胸腔粘连,目测离心脏不到两公分,你想一下去县城那条路,除非他们开架直升机过来。” “那也是——”杨郜有些顾虑地看了眼许南珩,然后压低声音,“那也是我们按规章办事,他要是死你手上了,你也不用回北京了,留在这当藏医吧!” 许南珩大约听明白了,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最基本的责任划分。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不妄动,是合理且合规的。 但这对于方识攸来讲,就是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许老师。”方识攸看向他。 “嗯。”许南珩点头。 “麻烦你,开着大G顺着山路往县城方向开,中途遇见120就拦下来,让里面的医生上你车,你把他们送过来,救护车在这条路上跑不快。” “但是注意安全。”方识攸又补一句。 “好!”许南珩应声点头,摸了下裤兜,车钥匙带着的,扭头跑出医院。 方识攸调整了一下呼吸:“杨大夫,我主刀,你一助,你去打电话,我去放射科看一下病人片子。” 另一边,许南珩飞速爬上车,发动机也不预热了,冷启动挂挡就走。这是奔驰G63,凉的发动机陡然被他踩一脚狠油门,发动机不仅没有震颤,反而兴奋了起来,它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意识,像是睡眼惺忪的汗血宝马,在得知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之后,陡然热血沸腾。 黑黢黢的大G开出医院,开向山路驶向县城。 人的情绪往往会被一个更大的情绪覆盖掉,许南珩现在就是如此。此时那些教学困境和心理斗争全部烟消云散,他真切地、实质地感受到了生死面前无大事。 他开上山路,这里不仅是非铺装路面,且因为常常塌方,来往这条路的司机都会在车里备着铲子,有时候小规模塌方自己就清理掉了。所以路面有一些‘我的底盘能过去就够了’而堆积起来的碎石。 而大G不一样,大G很高。它不是车厢高,它是底盘高。 甚至可以说大G的车厢是逼仄的,尤其它那个令人发指的后排空间,江湖人道‘大G的后排,狗都不坐’是有原因的。 就像许南珩前不久说的,奔驰做G级车的初衷,是为了军用。许南珩扶着方向盘,车在路上晃得像喝前摇一摇。 许南珩的车技是真的还可以,毕竟是富家子弟,七八岁那会儿就在英国骑过小型摩托车。他踩着油门,开着双闪,让自己非常显眼,山路很窄,他必须谨慎着开。 微妙的,他觉得自己正在和方识攸一起救人,正在和他共同面对一个生死局。 并且他知道,这个时候方识攸也在面对一个困境,和自己差不多的困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方识攸也是一样。 许南珩清楚地知道,他不给学生更大的课程量,他们想要考出去,非常难。 方识攸同样明白,在客观条件不允许、救护车已经在途中的情况下,他不能贸然为一个危重病人动手术。 可是许南珩不这么做,他的学生就很有可能余生都在这座山里。 可是方识攸不这么做,这个病人就会慢慢死在自己面前。 藏南群山环抱,去到县城的山路有一段转弯上坡,许南珩环山向上的时候,通过视野盲区后,另一座山,在晚星下,如大佛般垂眸看着他。 因为是弯道,他鸣笛闪灯。 不多时,他看见了前方拉着警灯的救护车。许南珩立刻继续鸣笛,同时闪了几下远光。 那辆救护车停了下来,小医院那边的护士打过电话说明情况,救护车里快速跳下来四个穿白大褂的人。许南珩会意,原地掉头,然后下车给他们拉开车门和后备箱,因为他们还背着包,想来是医疗用品。 “快快!”其中一个男人喊,“璐璐你做前边去,我们在后面挤!” 被叫做璐璐的女医生“哎”了一声后赶紧去副驾驶,坐下后拽下安全带,许南珩不浪费时间,也是立刻跳回主驾驶,系上安全带就全力返程。 四位医生立刻电话联系了小医院那边,说他们已经坐上车了。大家没有打招呼,也不寒暄,一直在通过小医院护士的电话来了解病患现在的情况,因为需要所有医生都听见,他们开着免提。 “消防已经锯掉了前后暴露的钢筋部分,肌松药已经给了,目前没有气胸,但是左肺上叶和胸膜黏得太紧了。” 副驾驶的璐璐扭头说:“延长切口呢?” 护士:“是的,方医生还在做组织分离,钢筋的外膜有一片钳在组织里,病人心率131了,你们带血了吗?我们的血快不够了。” “带了带了。”另一个医生说,“你们那儿谁在麻醉?” “……”护士沉默了片刻,“我。” “……”这下车里全沉默了。 不过大家都很冷静,沉默只是片刻的,很快,有一个医生说话了:“好,没事没事,你看一下病人被刺穿的伤口那里有没有出血泡。” 护士没有靠近,伸着脑袋往里面看,说:“有。” 紧接着护士又说:“血压和血氧都在降,呼吸循环也不稳。”
64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