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都不舒服。”许南珩讲话没劲儿,他见方识攸眼睛里是真的担心,又赶紧说,“噢不是那种,我就是想借淋浴洗个澡,可以吗。” 方识攸点头:“你去吧,休息室走廊转弯的那个卫生间。” 缝合的伤者疼得脸煞白,腿走不了,坐在床上推出来的。伤者是中年男人,苦着脸问他:“医生,请问一下,破伤风一定要打吗?那个钉子是新的,没生锈,也要打啊?这一针要好几百呢。” 方识攸知道他是觉得破伤风太贵,便直接说:“你这是可以报工伤的。” “我晓得。”男人带着些川渝口音,挤出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可是,月月报销,这个月的工伤下个月才报。” 这种情况方识攸在贫困地区碰到太多了,他只叹了口气,说:“我们这有不到一百的,条件允许的话还是打一针。” 破伤风疫苗是患者自愿接种,而在医生建议后拒绝接种的话,只要签一张告知书即可。方识攸也明白他们的难处,几百块,放在部分人眼里可能仅一顿饭钱。都说做医生的要凉薄些,共情能力不能太强,否则会把自己搞得很痛苦。 但站在这个位置上看着这么多,因一点钱而无可奈何的情况,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心如磐石。工人大哥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儿,才点头。他这一点头,方识攸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许南珩站在热水里淋着,久违的花洒,氤氲的淋浴间,实在让他感慨,人真是由奢入俭难。 他这个澡洗得比平时久,毕竟不好天天过来借浴室,加上白天干活,身上头发上脏兮兮,他洗了两三遍才出来。 “我差点以为你昏在里面了。”方识攸在诊室里收拾他办公桌上的东西,说完,抬眸看了眼许南珩。 许南珩洗好了,头发吹得蓬松,换了套干净的浅青色套头卫衣和亚麻长裤,整个人看着都轻盈了很多。 这么抬眸的一眼,方识攸差点忘了后面想说的话。 许南珩嘿嘿笑了声:“多洗了几遍,太脏了。” “喔……”方识攸重新低头,把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拔掉,然后想起来他要说什么了,“那个……对了你买的咖啡机到了,在县医院的门卫那儿。” “好啊。”许南珩说,“我明天去拿,正好礼拜天。” “你可能拿不了,快递写的我名字,门卫应该不会给你。”方识攸把电脑放进双肩包里,“我周一回去,周一跟我老师查房,我有个病人出院,然后周二再过来带给你。” 许南珩:“那也好。” 刚想添句麻烦你了,许南珩就站在诊室门口,后面有个人想进来,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让让,许南珩赶紧侧个身,和杨郜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很眼熟,许老师紧急在大脑里搜索他怎么称呼:“杨大夫!您好啊!” “嗳您好。”杨郜点头笑笑,“你来得正好,徐医生刚从县里过来,拎了一大包龙眼,你也装点回去。” 许南珩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那儿水果还挺多,别放坏了。” 方识攸收拾好了,把包放在办公桌内侧地上,说:“就在这吃点儿呗,不是刚洗过澡吗。” 被他这么一说其实许南珩有点心动了,他洗了太久,这会儿要是吃几颗冰凉的龙眼那可太舒服了。 杨郜拎着袋子进来,放在他办公桌上,看向许南珩:“许老师也是北京人吗?” “嗯。” “看着挺像南方人的欸。”杨郜闲聊着,“你家里都是北京人吗?” 方识攸抓了一把龙眼朝外走。 许南珩想了想:“啊……我姥姥是济南人。” “嘿!”杨郜像是被我说中了吧,“南方的!” 许南珩不解:“啊?济南?” 方识攸走到许南珩身边,把龙眼放他手里,自己捏一颗,打趣道:“杨大夫的地理知识,贺兰山以南都是南。” 许南珩跟着开玩笑地捧哏:“嗬,天津也成南方城市了呗。” “哎你。”杨郜听这俩一唱一和,笑道,“你地理好,齐齐哈尔的病患你说成呼伦贝尔。” 方识攸抛了下手里唯一一颗龙眼,回头跟杨郜说:“谢了啊,我把许老师送回去。” “好嘞。”杨郜说。 说完纳闷,五分钟的路程还要送? 这点,许南珩也觉得,从医院到学校有什么好送的。出来后许南珩说:“你别送了呀,这才几步路。” “顺便抽根烟。”方识攸说得很自然。 许南珩把龙眼揣进口袋,今夜阴,看不见星星。 方大夫低头,手拢着火机点了根烟,然后火机朝许南珩递了递,意在询问他要不要。 许南珩顿了下,接过来了:“没带烟。” “利群抽吗?”方识攸拿着烟盒问。 “可以。”许南珩捏一根出来,拿过方大夫的火机点上。 “今天上午,太尴尬了。”许南珩说。他说的是在牛棚那儿大喊了声方兽医。 方识攸便笑:“还好,曲珍她爷爷就算听懂了也不会计较,老爷子是信徒,很虔诚。” 说到这个,许南珩停下了,他夹下烟,问:“藏传佛教吗?” “对。”方识攸点头,“很多藏民都是信徒,西藏是个有信仰的地方。” 许南珩重新咬上烟,看着他,没说话。 方识攸看向他眼里,“佛教认为生命是轮回的,而信徒们相信,我们在这个轮回萍水相逢,可能在其他的轮回里早已见过,所以藏民们会善待每个陌生人。” “我们在从前的、未来的轮回里,可能是朋友,也可能会是亲人。”方识攸接着说,“你知道这都是谁告诉我的吗。” 许南珩回过神,烟已经自顾自地烧了一截,他夹下来:“谁?” “你的学生,扎西卓嘎。”方识攸依然看着他,“她说她不害怕死亡,因为她相信在未来的轮回里,她还能遇见妈妈。” “我很喜欢这里,许老师。”方识攸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和轻松的眼神,他继续抽一口烟,说,“西藏让我觉得,连生死都不是什么大事了。” 听他这么说,许南珩也放松了些:“挺好,你们做医生的确实该生死看淡,不然多难熬啊。” “嗯。”方识攸点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许南珩怔了下,夹着烟的手悬停在嘴边。其实有时候许南珩也能敏锐地嗅到一些他人的情绪,比如这个时候,他觉得方大夫……有点脆弱。甚至方大夫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暴露这些脆弱。 方大夫说了这么多生死轮回,加上他是个外科医生,许南珩隐约猜到了一些,可能他今天回忆起了一些创伤。 今夜是阴天,没有星星。 许南珩舔了舔唇,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那拥抱一下?”
第20章 方识攸从兜里拿出纸巾,把两根烟捏灭在里面,包起来揣回兜里。 然后方识攸先伸出手臂,他无比认真,并非许南珩想的那样,俩人抱一下拍拍后背就好。但方识攸很认真,他手臂绕过许南珩的腰和肩膀。但同时他很绅士,真的只是简单拥抱了一下。 许南珩背着书包,书包里是他洗澡换下来的衣服和他的洗发水沐浴露,他只感觉到方识攸的手掌在他书包上停留了片刻,二人便拉开了距离。 许南珩的拥抱方式也很简单,他抱住方识攸的后背像抱着棵树,实诚。 许南珩是刚洗过澡,身上有好闻的沐浴露味道,方识攸生忍住了没有像个变态一样嗅他。方识攸后退半步,礼貌地微笑,说:“回去早点睡,明天哪里酸痛的话,记得贴膏药。” 送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后面走两步就是学校侧门。 许南珩点头道好。 “晚安了许老师。”方识攸说。 “嗯,方大夫晚安。” 许南珩转过身的时候,有一片阴云轻手轻脚地偷摸收拾下班,它后面摸鱼的晚星忽然没了遮挡,那星星跟灯泡似的,一紧张,电压忽高,骤亮。 它这么亮,许南珩就很合理地注意到它。 许南珩转过身的时候抬头看了看那颗星星,然后回头,笑起来,说:“方大夫,看,好亮的星星。” 他的发梢和卫衣的抽绳在晚星下晃了晃,方识攸实在没办法挪开视线去看那颗很亮的星星。 方识攸盯着他,很僵硬地“嗯”了一声。 周二那天,许南珩从网上买的咖啡机被方识攸带了过来。 咖啡机本体并不大,但许南珩为了一次性解决问题,咖啡胶囊买了不少,所以方识攸直接把皮卡开到校门口来了。 时间是下午四点十分,因为学校里只有两个班,都在一楼,他一眼望过去2班是空的。 方识攸心道不对劲啊,这位许老师听说大凉山补课了之后恨不得让学生中午也别休息了,最好一手端饭碗一手翻书看。 所以教室怎么空了呢。 他思索之际还是先折回皮卡边上,把装着咖啡机和胶囊的巨大纸箱子抱下来,上去教学楼二楼,放在许南珩宿舍门口的地上。 “嗯?”方识攸一楞。 他刚将箱子放下,纸箱落地的同时,许南珩这个宿舍的门“嘎吱——”打开了。他下意识以为许南珩在里面,可朝里一看,没人。 再一想,他了然,这宿舍房门前不久被周洋踹开过,想来门锁的锁芯被他踹断了。 方识攸握住门把推拉了两下,果然是锁芯断里面了,他没进去,只在门口蹲下看了看,看见门边靠里的墙上有个凳子,想来许南珩是晚上睡觉就用这凳子抵着门。 怎么说呢……看来许老师还挺没所谓的。 这时候方识攸听见后边操场有一阵欢呼声,他纳闷,难道今天许南珩不在学校,学生们自己溜出玩了? 他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去看一眼,别等许南珩回来再气高反了。 刚绕过教学楼,就看见2班的三十几个孩子全在操场。几个玩弹珠的,几个跑步的,几个玩双杠的。 视线继续扫向操场另一端,他找到了欢呼声的源头,是篮球场。也是同时,方识攸笑了起来——许老师啊,混在一群初三男生里和他们一起打球,倒不像他们老师,像他们高中部的学长。 当然,村庄这里没有高中部。 藏南高原日照强烈,许南珩戴鸭舌帽,一件棒球服敞怀,衣摆随他跑动跳跃而翻腾。他觉得许南珩有一种“完美适配”感,无论怎样的环境,他都轻松自在。 方识攸抬脚走过去,学校的篮球场没有围起来的铁网,刚走近,篮球径直飞向他面门,不晓得谁传的球,力道还不小。 做医生的多要强身健体,尤其手术有时候动辄五六个小时,方识攸在北京会健身打球,抬手接下这一球,顺势自然地掂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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