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面面相觑,直到有人带头开始往辅楼和厨房的方向走。 大雨将投映在落地窗上的灯光变得迷离,秦思意看着那些人的影子在光影下分裂、扭曲,虚幻又切实存在着。 潜伏的晕眩感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再度席卷而来,他蓦地扶住了一旁的装饰柜,突然又按着胃干呕起来。 秦思意想喊妈妈,可他尝试过了,母亲并不会为自己带来任何的帮助。 或者说,秦师蕴不在他的痛苦里火上浇油就已经算是仁慈。 他用余光看见了阿姨在最初和那位司机相似的表情。 但很快,出于秦思意认为的也许算是他恶意揣测的原因,对方担忧地上前,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起来。 “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阿姨陪你回房间去歇着?”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真的饱含关切,可秦思意到底拒绝了。 他在阿姨温和的话语后摆了摆手,转过身,背着对方厌烦的目光走向了通往电梯的过道。 被雨打湿的头发断断续续落下水滴,它们顺着发梢砸在地毯上,洇成一圈浓得近似于黑的深蓝。 秦思意忽地垂眸去看,伴随着尚未完全消弭的不适,恍惚还以为自己正在坠入深渊。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快步走了出去,那速度用小跑去形容也不为过,试图逃离一般留下沿路的水渍。 他将弄脏了的衣服一股脑丢进了脏衣篓,站在浴室边看了一阵,似乎还觉得有什么不对,稍发了会儿呆,又将它们拿出来,塞到了封闭的垃圾桶里。 秦思意冷得直抖,却没有力气去一个澡。浴缸里空荡荡的,淋浴间又只有一排硌人的石椅。 他站不动了,好想睡觉。 秦思意在一块小地毯上躺下,曲起膝盖,蜷缩成一种更能提供安全感的姿势。 他没有睡着,只是难熬地闭着眼睛。脑海里有无数片段不断地回放,搅动他的精神,让他在累极的情况下也依然无法入眠。 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他的方向,身上的雨水被吹干后,发丝间便成了一种煎熬的湿热。他把手从怀里挪出来,举到头顶上,将贴在额前的碎发捋了两把。 大概人在不顺心的时候,就连一根头发都会将稳固的情绪击碎。 在几次被落回的发梢扫过眉骨之后,秦思意终于不堪忍受地像母亲那样揪住了自己。 他仍旧蜷在地毯上,胸口却因急促的呼吸而出现明显的起伏。先是屏气一般紧抿着嘴唇,而后就如同照抄了秦师蕴的反应一样,突然开始了毫无意义的尖叫。 手机的屏幕从几分钟前便开始间断地闪烁,秦思意其实看见过上面的名字,有林嘉时,也有李卓宇。 他不想接。不知道自己该和林嘉时说些什么同时,也不知道李卓宇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秦思意叫累了便开始毫无声息地哭。 像懊悔又像虔诚的祷告。 他跪起来,将脸埋在掌心,压着双手贴在地上,清瘦的蝴蝶骨在空调吹出的风里细弱地颤着,好像即刻就会有什么脱离这具被束缚的躯壳。 秦思意很少幻想将来,即便是想,也没有明确的指向。 他更喜欢描绘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不同于江城和L市的晴好天气,热忱缠绵的海风,以及不需要精心维护就可以拥有的独一无二的人际关系。 【钟情】:气象消息说江城有台风。 来电提示消失的下一秒,钟情发送的信息忽而横占在了秦思意的屏幕中央。 如同命运的一场定局,分明早已调到了静音,秦思意却还是抬起了头。 他从湿漉漉的掌心逃离出来,等待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而后望向手机,轻声地念出了致信人的名字。 “钟情……” 江城的夜晚,正是都灵的午后。 钟情接起电话时,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从秦思意身上学来的懒怠。 他将语调拖得有点长,咬字倒还算清晰,用一种正准备午睡似的嗓音开启了两人的对谈。 “学长。”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足够让秦思意听出他在笑,是那种预料中的惊喜,雀跃并带着笃定。 后者听见了钟情搁下画笔的声音,‘嗒’的一声,应当是放在了金属的画架上。 “没有生气吗?”秦思意问他离开那天的事。 “生气了。”钟情依旧是上扬的语调,心情极佳地表达出自己的抗议。 “我不是故意的,家里有点急事。” 秦思意从地上爬起来,为了避免被钟情察觉到异样,他并没有去抽纸巾,而是用干燥的手背将脸上的水渍抹净了。 “没关系的,学长会给我打电话,我就很开心了。” 事实上,哪怕再早两分钟,钟情都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甚至想要质问,想要控诉秦思意的言而无信,想去指责对方将自己一个人丢在都灵。 但是两分钟前,钟情接到了一个林嘉时拨出的电话。 对方焦急地询问他有没有收到过秦思意的联系,并在言语间透露出了后者的抗拒。 不想接林嘉时电话的秦思意,主动拨通了钟情的电话。 很难说钟情的心里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窃喜,如果可以,他几乎想要当面向林嘉时表达感谢,哪怕对方向他索要酬劳。 水流淌过窗沿的声音隔着讯号传到了都灵,在意大利灼人的阳光里,降下一场相隔万里的暴雨。 钟情把耳机戴上,悉悉索索地接收到一些由秦思意发出的响动,他听了一阵,忽略掉对方的避而不答,谨慎地选择了措辞:“学长在难过吗?” 电话那头在这个问题之后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雨声充当背景,连绵地在各处敲响。 钟情耐心等着,将手边的礼盒打开又合上。 那里正放着一柄翻书杖,从数百年前穷奢极欲的贵族手中流出,即将成为秦思意的生日礼物。 “要不要猜猜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钟情逗他,指腹从琥珀的杖体上划过,停在末端的蓝宝石上,刻意敲了两下。 “糖?”秦思意终于开了口,哑着嗓子,把这个字说得有些艰涩。 “不是。但是等你回来,我会准备好糖的。” 两人的立场少有地反转,不再是秦思意好脾气地去哄钟情,而是后者将每句话都说得包容。 他听对方难抑地抽噎了一下,尴尬地试图用憋气去打断,短促的呼吸顿在连贯的字句之后,良久才给出回答。 “不要骗我。” “不会骗你的,是你很喜欢的礼物。” 银质的杖柄在钟情说完这句话前迎向窗外,折射出过于刺眼的光。 它差一点就能靠一瞬的目盲打断钟情,可对方却闭上眼没有睁开,皱着眉将一厢情愿的保证说完了。 他听见秦思意终于发出一声哼笑,残留愁楚,却到底算得上期待。 后者在这通电话结束前钻进了被窝,将脑袋埋进去,躲在黑暗中说到:“我要睡觉了,钟情。” 他消沉又安心,矛盾地被钟情割裂出两种情绪,好像能够得到救赎似的,紧紧握着没有生命的手机。 “晚安。”钟情向他道别。 “晚安,钟情。” 秦思意说罢,并不按下挂断,而是累极了一般,垂下手腕,让它从掌心掉了出去。
第80章 暴雨 『震撼人心的,奢侈至荼蘼的美丽。』 翌日一早,秦思意破天荒地再一次拨通了李卓宇的电话。 去栖江分院探望不能没有父亲的同意,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对方,而李卓宇恰好就在他尚且能够接受的范围以内。 稍等了段时间,一辆白色的慕尚出现在了窗外的大雨里。 秦思意站在落地窗旁,注视着那辆车载着李卓宇停靠在了门廊。 他莫名地在此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对方。 黑瘦的少年背着过于沉重的书包,镜片上的划痕甚至不用细看就能显现。 那时的李卓宇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还没走两步就又被司机叫住,秦思意看他尴尬地走回车窗边,一面道歉,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了皱巴巴的纸币。 秦师蕴和李峥都还没有回家,秦思意便抬头问自己的保姆,为什么对方要给司机钱。 保姆似乎是对这个问题表现出了一瞬的讶异,但很快,她便耐心地解释到:“因为有不一样的收费方式,这位司机是按次结算的。” 小秦思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朝窗外看,李卓宇就抓着书包的背带,局促地停在了庭院的喷泉前。 彼时秦氏的老宅还算是掌握在秦师蕴的手里,屋里的佣人们分明看见了屋外的少年,却都视若无睹,继续着手上自己的工作。 李卓宇在太阳底下被晒得通红,汗水浸透校服,贴着皮肤落在地上。 他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边上的喷泉池里掬一捧水,只是一味木讷谨慎地站着,看远处的玻璃窗后,一个漂亮优雅的男孩好奇地与自己对视。 很多年后的今天,他们各自都记着那一眼。 秦思意记得的是李卓宇的窘迫与可怜,而李卓宇记得的则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奢侈至荼蘼的美丽。 雨下得太大,后者并不打算下车。 司机打了伞来替秦思意开门,李卓宇则闲适地倚在靠背上,目光落向屏幕,只在关门时朝对方瞥了一眼。 “吃饭了吗?” “吃了。” 秦思意骗他,家里的佣人没了秦师蕴的约束,直到过了定下的早餐时间,也还是没有任何一个出现在厨房或是餐厅。 大抵是不相信秦思意的话,李卓宇分神盯紧了对方,已然成熟的气质酿出一份独特的压迫感,语气倒还算随和。 “看来秦阿姨支付的薪水足够让他们保持自觉。” 秦思意听他说话,眼睛却不看他。 十年过去,困窘的再不会是李卓宇,倒极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变成眼下默不作声的秦思意。 司机把车开进疗养区时,并没有和昨天一样的护工来审核访客身份。 栖江分院的疗养区几乎全部由私人资金的维持,实际上更接近于私立性质。 需要额外申请的是秦思意,而不是李家的大少爷。 台风天地面上的路不好走,司机将车停在地下一层,一台直达电梯的旁边。 对方来开门时只有秦思意一个人下车,后者回头看了眼车里的李卓宇,到底还是没有多问什么,独自按下了想要到达的楼层。 秦师蕴所在的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在走出接待大楼之后,秦思意又打着伞在雨里走了一小段。 护工等在屋檐下,抬高的地基把雨水挡在水泥和石板构筑的装饰外,冷漠地泛着被打湿的青色。 见秦思意来了,对方没有立刻拿出门禁卡,而是预先询问到:“秦先生要进去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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