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半点都不再接近钟情的描述,反倒像遗漏的风,倏忽从喉咙里窜过。 —— 城央的夜晚格外地安静,秦思意经过连接南北的拱桥,没有往家的方向转,而是先走上前,从桥中央朝北区的高楼望了过去。 他偶尔会设想钟情就站在某扇窗后。 只要桥上不再有其他人出现,对方的视野里就只会存在自己。 这样的假设当然也会带来失落。 秦思意说不好视而不见与无缘重逢哪个更让他难过,钟情是唯一令他束手无策的命题,即便时间与命运一同裹挟着他来到了现在。 他最后并没有在桥上站太久,一会儿还有晚课,替母亲热完晚饭就又要走。 这天的夜风猎猎吹出了高地上才有的声响,卷起几年前买的风衣,让衣摆在被路灯照得枯黄的草地上投落翩飞似的影子。 开阔的庭院将视野拉得极远,秦思意戴了眼镜,尚未靠近就隐约看见了那株死去的玉兰树下有一片渺小的,蝴蝶一样的暗色。 他的心脏仿佛回到了碰倒林嘉时的那夜,怦怦撞出近乎于枪响的轰鸣,震得耳畔霎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秦思意已经习惯面对现实了。 然而他的脚步却还是在这个冬至矛盾地变得沉重而飘忽。 他起先极慢地推开院门,磨磨蹭蹭地走了几步。很快又仓促地跑起来,直到看清那只‘蝴蝶’才终于停下。 这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秦师蕴流出的血没有渗进泥里,而是变成了凝结的霜。 她趴在地上,漂亮的眼睛半阖着,睫毛被粘住了,一簇簇地挂着干涸的小血痂。 她今天穿了一条非常好看的裙子,印着热带的树与花,还有一只镜块拼成的,能够照出现实的蝴蝶。 秦思意看见母亲的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柄捕蝶网,仿佛高高举起过,但眼下看来,显然是失败了。 她半侧着脸,耳道与口腔里全是暗色的,已经不再流动的血液。 晚风吹着她灰白凌乱的头发温柔地颤动,尚未逝去一般,好轻好轻地勾住秦思意的影子。 辅楼的大门在更早以前坏了,忽地被穿堂而过的冰冷空气撞开,再困不住任何灵魂。 秦思意蹲下身,木讷地握住了母亲青白的手。 它一点温度也没有,却还是要比冬天温暖一些,好像告别,像母亲在终于解脱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 时间已经过了第一节晚课的点名。 秦思意仍旧坐在久未打理的草坪上,麻木地盯着眼前浸了血的泥浆发呆。 他这次没有哭,也没有慌乱,认命了一般,安安静静地独自整理着情绪。 良久,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分外僵硬地挪了挪脚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早在数个小时前就不再有用的急救电话。 秦思意发现自己其实也用不着吃药。 他根本没有崩溃,也感受不到半点绝望,他只是毫无来由地焦虑,一整夜都在母亲的房间来回踱步。 殡仪馆把时间安排在了第三天傍晚。 秦思意提前给李峥发了信息,对方没有回复,更没有在他提到的时间出现。 捧起骨灰盒的瞬间,他蓦地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以往的文学作品里总爱说这个盒子很轻,可秦思意却觉得它好重,生怕一不小心就让它和母亲已经无用的躯壳一样掉在地上。 他哀哀地叹气,却在此后的无数年月里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叹息。 秦思意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仅剩胸腔里窒息似的钝滞,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其实还残余寻常的,应有的感情。
第119章 蜉蝣 『他太需要钱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能涵盖他的未来,乃至林嘉时的生命。』 “阿姨最近还好吗?” 秦师蕴走后,城央的房子更不再有人愿意接手。 中介推掉了秦思意的委托,委婉地告诉他,就连临近的两栋,都被影响到了房价。 他在之后辗转咨询了几家银行,最后以一个低到离谱的价格将房子抵押了出去。 秦思意用拿到手的钱在栖山墓园给母亲买了一小个位置,遥遥的就在外祖父正对的山脚下。 他现在稍微宽裕点了,终于可以不用再连轴转地做那些兼职。他买了好多东西带给林嘉时,后者还当秦师蕴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因而时不时地便会问问对方的近况。 秦思意每回都在编故事。 明明在拿到钱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只要来到林嘉时的身边,他便又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冷血又凉薄。 “好很多了,这两天已经可以认人了。” 秦思意延续着上一次的谎言,面不改色地说出一句自己根本不可能相信的话。 他将视线低敛地收在膝间,犹犹豫豫攥着手指,到底还是不敢直白地看向林嘉时。 “快期末了,忙的话不来看我也没事。” 后者体贴地这么说了一句,跟着笑了笑,轻轻握了一下秦思意攥紧的手。 他读出了对方的回避,却没能猜中致使其表现出这种情绪的理由。 “我……” 有那么几次,秦思意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瞒不下去了。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生生停住了,咽回肚子里,寂静而无措地凝视着脚下惨白的地砖。 秦思意想让林嘉时活着,不然他就实在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他抽离地坐在病房的凳子上,熬时间似的发着愣,等到医生进来查房,他便公式化地说到:“我先回学校去了,下午还有课。” 秦思意同林嘉时道别,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一模一样的话。 他忐忑地迈出病房,逃跑一般,飞快地从住院部的大楼里奔了出去。 —— 疾病成了吞噬金钱的怪物。 林嘉时的病情没有因为入院而得到遏制,它在一段时间的蛰伏后迅速蔓延至了心脏,让‘衰竭’两个字又添上新的前缀。 他根本等不到合适的配型,秦思意也渐渐无法像母亲刚离开的几个月里一样,轻松地说出自己仍有足够的积蓄。 后者从来不敢挥霍无度,那些钱只是不知为何在日常的开销里蒸发了。 秦思意近乎崩溃地盯着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承认,自己就是没本事去进行所谓的‘拯救’。 他又开始兼职,在学习之余没日没夜地教小朋友练琴,在便利店打扫、收银。 从地铁口到便利店有一条小巷,深深藏在市郊鲜有人至的角落。 那里幽密又雅致,一草一木都有人精心打理。 秦思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曾经厌恶一切出入过那扇门的人,可现在他却想走进去,并非姿态从容地去享受阿谀,而是以奉献躯壳的方式,换取一点污秽的钱财。 他经过那里太多次了,停留的时间愈发地长。 干净的玻璃窗隔着纱帘透出暖调的光,乍看倒像斯特兰德的夜晚,丝毫不显得肮脏,反倒纯洁得犹如天光穿云而过的黎明。 秦思意到底没有真正走进去,他还留有最后些许毫无用处的脸面,而一旦推开巷子尽头的大门,他就必然会遇见曾经对他伏低做小的大人。 他不想连累母亲一起变成一个难听的笑话,只能强忍困意站在午夜的便利店里,无望地计算着自己还能留住林嘉时多久。 郊区的小店在凌晨不常有人来,秦思意便会在某些无人光顾的深夜里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墙壁上的挂钟发出机械的轻响,他站在柜台后,就那样感受着林嘉时的生命在他的无能中逐渐消弭。 秦思意煎熬着度过了又一个冬天,终于还是在梅雨到来之际做出了休学的决定。 他实在无法继续下去,一切并非诗歌里被美化过后的‘试炼’,仅仅只是对他无止境的折磨。 秦思意做好了人生就此彻底崩塌的准备,预想过无数难堪或窘迫的结局,他不抗拒,也愿意接受。 事到如今他根本就不会再幻想那些梦里都鲜少发生的奇迹,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枯白消瘦的躯壳里,被写作林嘉时的符咒恒久地封印了起来。 —— 对于秦思意来说,赵则的出现更像是一道虚妄的幻象。 对方体面且顽劣,一瞬间触动被遗漏在遥远异国的记忆,倏地就让他想起了L市斜落的光影,以及类似于这场梅雨的连日阴霾。 赵则并没有以一些会令人尴尬的词汇作为开场。 他在与秦思意正式接触前简单调查了后者的处境,继而从容暧昧地将秦思意的休学申请和一份‘助学协议’放在了一起。 秦思意根本无法找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太需要钱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能涵盖他的未来,乃至林嘉时的生命。 钱太好了。引得秦思意不假思索便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Destiny 第120章 永夜(第一章时间点) 『与秦思意的再会如同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 与秦思意的再会如同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 少年从一张褪了色的相片,倏忽变成了潮热夏夜里鲜活承载着灵魂的实体。 一切由对方创造的爱与恨全部土崩瓦解,只剩下一道钟情无数次试图忘掉的身影,以及不受控制地开始在脑海中回荡的名字。 他循规蹈矩地长大了,循规蹈矩地一直长到了二十岁。 然而秦思意又一次出现了。 带来所有仅与其相关的悸动与克制,温驯与恶劣,毫无征兆地再度出现在了钟情的眼前。 他忽地有了一种预感,时光或许即将逆流,连日晴好的L市终于又要回到十七岁时望不到见结局的阴翳。 —— 夜里果真开始下起了雨。 钟情和赵则谈了一会儿,还算愉快地结束了这次对话。 他意识到在后者的眼中,秦思意其实更接近于一件商品。他想要,赵则就在权衡得失之后优游自若地交出来。 秦思意变得廉价,变得真正可以用指代金钱的名词去交换与衡量。 这导致钟情在得到的一瞬并没有什么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更多了些迷茫,困在莫名变得平静的情绪之中,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理接下去的事。 他在赵则一片狼藉的公寓里深思,目光投向客厅角落唯一一片空置的区域,无声地倚坐着,故作自然地摆出了一派闲适的模样。 钟情要等第一道雷声响起才会回神。 秦思意的房门在不久之后被推开。里面的青年拿着一个透明的杯子,五指干净而修长,被身后突然的闪电一衬,更让这夜平添了几分光怪陆离。 他像是裹着一圈月晕,整个人都在钟情的视野里变得缥缈与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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