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意。” 指尖与皮肤的接触让林嘉时倏忽回忆起了前一个夏天。 他时常会感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可每每回看,L市的阴雨也不过蒸发在才刚结束的十九岁。 林嘉时用自己浮肿的手指握住了伞柄,玩笑着将伞尖抵在了台阶上。 两人乘坐的线路不同,分开的前一秒,他没头没尾地感慨到:“塔尔顿的台阶也总是湿淋淋的。” —— 在教小朋友弹琴的过程里,秦思意始终心不在焉地想着林嘉时说过的话。 后者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思绪拽回到湿润多雨的L市。 秦思意想起斯特兰德花园里沾着晨露的玫瑰,然后又一个不小心,想起了穿过花园望向自己的钟情。 真要说起来,他其实见到过几回对方的名字。 江城在上一个冬天有过一次义展,安排了一些颇具天赋的青少年将他们的作品进行展览。 钟情的名字被冠上‘艺术家’的头衔映在展馆外的显示屏上。 秦思意不好去猜对方看见这几个字时是否会觉得好笑,他连迈过那道门槛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的他没有工夫去欣赏风花雪月,他忙着为糟烂的生活奔波,哪怕在梦里都不敢去缅怀一段回不去的往事。 “秦老师,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女孩带点稚气的声音唤回了秦思意飘远的神思。 他怔了一瞬,很快换上笑容,温柔地答道:“没有,老师在想等会儿要怎么回去。” “老师住在囡囡家里吧,外面雨好大。” “不行哦。”秦思意笑着拒绝了,“老师的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那老师把囡囡的伞拿去吧,妈妈说淋雨会生病的。” 女孩说着从琴凳上跳了下去,轻快地跑到客厅,从储物柜里拿了一把天蓝色的小伞给秦思意。 “老师下次来了还给你哦。” 秦思意知道这是对方最喜欢的一把伞,因而分外珍惜地接了过去。 小孩子都会把自己的东西看得很重,即便这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塑料雨伞。 “送给老师啦!”出乎意料的,对方亮着眼睛将伞往秦思意手里推了推。 她爬到琴凳上,给了后者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直起身坐好,歪着脑袋说:“囡囡每次带这把伞去学校都很开心。 “想把开心分给老师。” 秦思意后来真的撑着这把堪堪遮住肩膀的小伞往打工的便利店赶。 他起初确实看着水洼里隐约的蓝色感到了久违的泰然,可这样的心情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被橱窗里待售的报纸掩了过去。 纸媒式微的年代,江城晚报倒还是用了大篇幅去报导前不久的一次拍卖会。 钟情几年前在L市的青少年艺术展上斩获金奖的作品终于被拿出来拍卖,不负众望地成为了当夜成交价最高的拍品。 如果秦思意还是以前的自己,那么他一定会愿意举牌,直到对方的作品真正属于自己。 可惜他不是了,现在的他就连得知消息的资格都没有。 《你》被记者用多方位多角度全面地进行展示。 不再像当初那样被钟情刻意掩盖,而是用十数张照片挤占了装置艺术的全部版面,清晰地映出了十七岁的秦思意的剪影。 他举着那把根本遮不住暴雨的小伞在橱窗外站了很久很久,等到雨水终于被刮进眼眶,这才无知无措地继续向前走。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 离开斯特兰德之前,钟情把几年积存下来的杂物都整理了一遍。 在收起自己的年鉴时,他无意间翻出了前一年特地从布莱尔先生手里要来的秦思意在毕业晚会上的合照。 或许是保存不当,照片已经渐渐开始褪色,染上一层仿如遥远年代穿越而来的色调。 钟情以为只要不去看,不去想,秦思意的模样自然就会被淡忘。 可时间过去那么久,他卖了画,换了寝室,甚至再也没有去过城央,关于后者的记忆却还是无比清晰地一帧帧留存在脑海里。 钟情分不清是因为年少的喜欢,还是临别前遗留的恨意。 秦思意总爱突如其来地侵扰梦境,携着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朝露的香气,满脸无辜地反复将他丢弃在楼梯的转角。 钟情后来再也没有数过任何一个人在斯特兰德的楼道里迈出的脚步。 古旧的台阶永远只有32级,无论快慢,无论是否停留,他们最终都会从这个仅用作连接的空间中离开,和秦思意一样,变成一行再普通不过的留在校册上的名字。 钟情不关心所有交集甚少的同学,仅仅是让自己不去想起秦思意,就已经花费掉了他残余在课业以外的一切精力。 ——要是没有遇见过就好了。 他想到。 ——要是能够再次遇见就好了。 钟情已经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了。
第118章 溺亡 『眼泪就只是眼泪,是从眼眶里毫无意义落下去的水。』 秦思意现在很难去界定时间的快与慢,他活得窘迫且狼狈,任何小事都会让他感到焦头烂额。 第二年的冬至似乎比前一年更冷了。 起床时窗台上结了霜,斑白地铺着一层,恍然一眼,倒有些像零碎的雪。 这天早上满课,下午还要去医院看林嘉时。秦思意煮了些速冻饺子放到保温盒里,将它搁在了母亲房间的茶几上。 后者念叨了一整年的‘抓蝴蝶’,最近闹得愈发厉害。 秦思意没工夫带她出门,又怕她跑出去伤到人。只好在每天出门前把饭准备好,像喂养一只动物一样,去养活自己的母亲。 ——要读书才能有工作,要有工作才会有钱,要有钱才可以给妈妈和嘉时更好的生活。 秦思意其实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算不算是自欺欺人,但他只能这么去想,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选择。 “昨天晚上我看见蝴蝶了。” 离开前,秦师蕴莫名说上了这么一句。 秦思意回过头,倦怠地将视线与对方交汇。母亲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难得在今天格外清明,真正期待着一场郊游似的,在阴郁且弥散着朝雾的早晨都显得雀跃。 “是外面的树枝被吹断了。” 秦思意并非刻意想要纠正对方的喜悦,他只是实在没有余力去幻想。 一切都在透支他的精神。 他把门关好,拿钥匙从外面转了两圈。 将手收进口袋时,秦思意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又在雾气中飘忽地添上了一团转瞬即逝的白。 —— 林嘉时的病不算突如其来,它一早就有了征兆,却始终被药物掩藏好,积蓄着只等爆发的那一天。 同样的,在这场病到来之后,极速的衰弱也没有慢慢地发生。 它骤然降临在秦思意举着天蓝色的小伞回到城央的那天,让台风带来的暴雨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秦思意最初以为对方不过是感冒。他知道保安时常不愿意给林嘉时开门,因此当看见对方坐在大雨的马路旁的一瞬,他没有觉得气愤,仅仅感到无奈与悲哀。 他走过去,将伞举到了林嘉时的头上。 后者把脑袋挨在自己的臂弯里,指尖还勾着装了菜的塑料袋,睡沉了似的,哪怕再没有雨落下,也安静地不曾觉察。 秦思意于是轻柔地推了一下林嘉时的肩膀。 可后者并没有抬头,而是就那么顺着他微不足道的力度向积了水的路沿倒了下去。 秦思意那天没能吃上晚饭,回家的时候,林嘉时精挑细选的蔬菜全部都蔫了,冰箱里也不曾剩下过什么能够填补饥饿的食物。 他站在岛台边出神许久,到底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大雨也能拥有将人浇得濒死的力量。 “你吃饭了吗?” 这是现在林嘉时最常问秦思意的问题。 后者不会做饭,林嘉时总是担心自己住了院,当惯了小少爷的秦思意会挨饿。 “吃过了才来的。” 秦思意洗个了苹果递出去,他学不会削皮,即便买了削皮刀,也只能一下一下连皮带肉地让它们掉进垃圾桶。 林嘉时整个人浮肿得厉害,靠在病床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端方妥帖的轮廓。 他听到了隔壁床新来的病人又开始吐,没有家人看顾,也没有请护工,吐完就自己爬起来,拎着袋子走出去。 秦思意在对方走后终于控制不住地捂着嘴干呕。 他以前只去过私人病房,环境整洁,空气清新,闻不到丝毫此刻正围绕在林嘉时周围的奇怪气味,甚至还会淡淡地飘荡着干净的香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礼貌,可是他实在藏不下去了。 送林嘉时来的那天,隔壁床的病人刚走。枕头上沾着粉红色的,没有干透的血渍,床脚又好像涂满了预示着死亡的排泄物。 秦思意每回来到这里都会想起当时的场景,明明病房里什么都没有,他却怕得甚至不敢让林嘉时住进去。 时间到了现在,就连眼泪都不再有用。 它没办法发泄情绪,没办法改变命运。 眼泪就只是眼泪,是从眼眶里毫无意义落下去的水。 “阿姨这两天怎么样?” 林嘉时接过了苹果,捧在手里没有吃。 他的语调很温柔,语气却是虚浮的。要不是看见了他的唇瓣在动,秦思意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又一次幻听。 “今天精神好点了,不过还是说要去抓蝴蝶。” 秦思意低着头,嗓子里还残余一些反胃遗留的钝滞。 他停了一会儿,勾着自己的手指继续说:“我打算周末带她去外面走走,都在家里闷了那么久了。” 秦思意一副犹豫的模样,吐字极慢,说什么都仿佛没有真正做出决定。 他现在总是这样,似乎思维都被残酷的现实拽得慢了下来。 林嘉时没有任何能够帮到他的地方,只好鼓励着说到:“是要多出去走走,最近天气不好,一直在家里都该憋坏了。” 秦思意没有回答,他看对方的眼睛,看对方的手。 林嘉时变成一种符号,支撑他继续在从未预想过的人生中坚持下去。 他确实需要好好地活着,不然就连对方都拖不过下一个冬天。 秦思意放空地往回走,离开住院部,踏上下行的,通往地铁站台的电梯。 江城的坏天气与冬季交杂在一起,变成过早染黑的夜空,连月亮都被浓云遮在了看不见的天穹之下。 钟情从前半开玩笑地说秦思意的嗓音像积雪消融后的春泉。后者那时没有反驳,不知所谓地笑了笑,全然将这句话抛到了脑后。 他此刻莫名回忆起来,在寒冷的冬夜里将一口气抽了又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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