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庄清河越来越恍惚,还有些神经质。他甚至开始格外留心阴暗的拐角处,仿佛那里还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 我的朋友躲着我。 我的朋友仍然活着。 其实当初和邓昆分道扬镳之后,庄清河时不时都能感受到暗处的视线。 邓昆一直默默跟着他,这也是为什么邓昆能第一时间发现林听,并且尾随着他去了宋明山那里。 但邓昆从来不出来跟他说话。 庄清河知道那是为什么。 庄清河开始失眠,不停地到处走动,黑夜中他无数次看着某些角落处出神。 也许是灌木后面,也许是某个拐角,也许是树下的暗荫。 他低声对着那些地方说:“我没怪你了,我从来都没怪过你。” 你别躲着了,你出来吧。 然而角落里始终寂静无声,只有夜风无休止地吹。 有时候庄清河会突然忍不住起身,快步朝角落走去,像要逮住一个影子一样。 当然什么都没有。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庄清河因无法入眠而憔悴起来。商珉弦想尽办法都没能让他振作,除了默默陪伴,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这天午后,庄清河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端不知道说了什么,庄清河回应了几句,然后就让商珉弦的司机帮他去一个地方接人。 一个小时后,曼茜被司机领了进来。 她看起来还是很漂亮,只是眼睛有些红肿。庄清河让她坐下她就坐下来,一言不发。 秋日的阳光像寡欲的修行者,冷视着他们。 庄清河脑子里空茫茫的,许久没说话,只是看着地面上的光斑。 曼茜似乎在观察他,也没开口。 过了许久,庄清河才反应过来面前还坐着一个人似的,头也不抬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我怀孕了。” 庄清河还是低着头:“.............哦。” 曼茜犹疑地看了他两眼,又说:“是邓昆的。” 庄清河猛地抬头直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骗我,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曼茜眼眶通红:“我没骗你。” 庄清河的视线落到她的腹部看了一眼,只有很微微的隆起。 曼茜神情悲痛,眼里的泪要落不落的。 庄清河这才仔仔细细地开始打量她,头发是打理过的,妆容精致,衣服应该也是精心搭配的,脚上踩了一双细跟高跟鞋。 曼茜被他的打量弄得有些不自在,解释似的:“是意外怀上的,邓昆还不知道。我也是......这几天才发现,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曼茜越说越心虚。 “几个月了?” 曼茜顿了顿,回答:“快四个月了。” 她的心虚更明显了,显然是自己也知道“四个月”和“这几天才发现”两种说法中间的漏洞有多大。 然而庄清河看起来并不在意这点,也没问她是用什么手段怀上了邓昆的孩子。他只是垂眸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曼茜拿不准他的想法,说:“真的是邓昆的孩子,我可以做穿刺DNA亲子鉴定。” 庄清河听到“穿刺”两个字的时候,惨白的脸明显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不用。” 曼茜不明白他这个不用是什么意思,是不用做亲子鉴定?还是不用生下来? 眼前的男人心思如深海般深不可测,她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庄清河却已经通过曼茜的态度和她的几句话,明白了她的诉求。他语气平静:“生下来,我来养,给你一笔钱。” “我......”曼茜张了张嘴,然后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了。庄清河短短一句话,就给这件让她来之前忐忑了好久的事画了个圆满的句号。 是的,她的诉求就是这个。 庄清河又说:“你这几天收拾一下东西,到我给你安排的地方住下来。这段时间我会找人照顾你,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说。” 他安排的很周全,曼茜发现自己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点点头:“好......那我先走了。” “嗯。” 曼茜拎起包起身,刚走两步,庄清河从后面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曼茜紧张地站住,回头看向庄清河。 庄清河的视线落到她的脚上,说:“怀孕了,就别穿这么细的高跟鞋了。” “呃......我知道了。”曼茜点点头,看着这个憔悴成这样还这么细心的男人,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迟疑了一下,突然走回来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份报告,问:“这是我在医院照的B超,你,你想看看吗?” 庄清河抬起头,眼睛里是有期待的。 于是曼茜把手里的报告递给他。 庄清河接过B超图,然后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看。 曼茜以为他会哭,会感慨几句,或者会问些什么。 然而他没有。 许久后,庄清河甚至笑了声,他说:“哈哈,看起来好像一个小熊软糖啊。” 话音刚落,一滴眼泪就猝然滴在B超图上。 又过了两天,庄清河办完相关手续,领回了邓昆的尸体,把他葬在了静山墓园。 商珉弦陪他一起办的这些,他知道庄清河这种时候会更希望独处,就没有打扰他,一直在墓园外的车里等着。 天边的夕阳像一个红肿未愈合的伤口,折磨着黄昏。 夕阳渐渐隐去,庄清河仍是一动不动,他在墓前一直坐到深夜,还是没有打算离开。 今天的月光特别好,洒了他一身,抖抖衣服仿佛能抖落一地银屑。 抬头看去是一大幅的皎白,白天白地,让人像入梦般恍惚了起来。 庄清河想起了多年前的月光。 那是七八年前的某个中秋节。 圳海的街道错综复杂,远处的路灯连绵不断,昏黄地照亮了一条条街道。这天晚上,庄清河和邓昆一起在屋顶过中秋节。 邓昆躺在摇椅上看着熠熠的星空,庄清河则在一旁摆弄他的无线电设备。 庄清河有一个很小众的爱好,就是无线电。这个人群的占比数量非常非常低,在这个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合法登记的无线电爱好者仅仅只有几万人。 庄清河嘀嘀咕咕个不停,邓昆起身走过去蹲在一旁,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我跟宇航员聊天呢。” “啊?”邓昆瞪大眼睛,一脸不信:“你开玩笑的吧?” 他怎么看都不觉得庄清河手里那些看起来一点都不高科技的设备,能和宇航员通上信。 庄清河嘿嘿一笑。 他不是开玩笑,无线电爱好者真的可以通过卫星进行远程联络,和空间站的宇航员对话。 ARISS(国际空间站业余无线电通讯计划)的官方网站有时候会专门公开一些对接频率,给世界范围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提供机会,利用无线电和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直接交流。 这操作起来不难,就是很依赖运气。在合适的环境设置好频率和天线,就可以呼叫。 但是要足够幸运,才有可能收到空间站宇航员的回应。 庄清河运气不好,他呼叫过很多次,从没有得到过回应。 邓昆听到之后,切了一声又躺回去,说:“这个概率听起来比中彩票还低。” 夜色越来越深。 后半夜的时候,月亮冲出云层,直往浩大深蓝色夜空奔去,一瞬间,月光亮得不像话。 “回了回了!” 庄清河突然大叫起来:“小昆,宇航员回我啦。” “真的假的?”邓昆从摇椅上跳下来,问:“回你什么了?” “我祝她中秋节快乐,我还说我正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过节。” 庄清河摆弄着设备,然后里面响起一个沉稳的女声,声音有些失真,还伴随着滋滋啦啦的噪音,但还算清晰。 “这是来自国际空间站的祝福,我也祝你和你的朋友节日快乐,友谊长存。” 庄清河那时也才十来岁的年龄,这样的特殊经历让他兴奋不已,抱着邓昆大叫。 “太酷啦。”他又高兴又激动,对邓昆说:“小昆,宇航员祝我们友谊长存。” 邓昆被他感染,也陪着他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庄清河感觉自己牛逼坏了,拉着邓昆在屋顶喝了很多很多酒,一直喝到满天的星空和月亮都隐去。 时间一晃来到今天,当年的星星们老了很多岁,月光也比当年更加寒凉。 深夜的墓园寂静无声,庄清河长久地捂着脸,坐成一座雕塑。 . ---- 我的朋友躲着我。 我的朋友仍然活着。 ---扎加耶夫斯基《悼念一个失去的朋友》
第103章 血指纹 庄清河消沉了很多天,期间宋明山来找过他,两人见面就是争吵。 庄清河将邓昆之死的主因归咎于宋明山,他问了无数次宋明山为什么要保留那本圣经,宋明山总是答不上来。 秋意最浓的时候,关于庄氏的收购工作也进入尾声。 签合同这天,庄清河又和庄杉碰面了。 庄杉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白头发都变多了,看来公司易主这事儿对他的打击挺大。 也是,毕竟经营了大半生的事业。 他看着庄清河,还没放下当父亲的款儿,依然用的是以前的语调。 “庄清河。” 庄清河回头看着他,等他说话。 “你把海洋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吗?”庄杉蹙眉看着他,说:“你还有个种,算一算,还有不到半年就该出生了。” 庄清河阴恻恻地看着庄杉,看得他后背发凉。 过了许久,庄清河说话了,他语气很燥:“庄杉,这些年跟你说话可真累。总说些蠢话,有时候真他妈让我不知道怎么接。” “……” “你都不在乎自己的种,指望我在乎?” “......” “你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庄清河离近了一点,睥着他,问:“就你这智商是怎么生出我的?” “……” 庄杉怒视着他,嘴唇紧抿。 他想过庄清河对他的各种态度,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鄙夷到彻底的。 庄清河看起来似乎懒得跟他多说,转身就准备走了,商珉弦在远处等着他。 刚走出两步,庄杉在后面又说话了。 “庄清河,你就不怕我说出那件事吗?” 庄清河背影顿了顿,微微侧头看了庄杉一眼,皱眉吐出两个字:“傻逼。” “……” 庄清河朝商珉弦走过去,脸色阴沉又倦怠,看到商珉弦的时候还是稍微和缓了些,说:“回去吧。” “嗯。”商珉弦牵住他的手。 回去的路上,庄清河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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