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酒吧里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潮人居多。位置满了,音乐也就跟着热闹起来,他们这角落却安静了。
一支烟烧到了头,沈致亭吐出最后一口烟,朝后仰了下头,缓缓闭了下眼。
最近累得太厉害,不止他负责的项目,部门底下的事,这段日子里他也没少操劳,另外他从毕业后出于个人兴趣喜欢接一些翻译的活儿,赚点零花钱,方便将主业大头资产用来理财。年前他接了不少单子,预备年后精力旺盛可以大干一场,没想到秦旭给了他一个惊喜大礼包,所有事都堆在了一起,他相当于一个人全职两份工作,兼职一份工作。
“我去趟卫生间。”精力旺盛的青年人还没到十点就困了,但瞧着对面那位中年人一副跟着音乐摆动的亢奋劲儿,指不准今晚待到凌晨几点。沈致亭站起身来,要去洗把脸。
王薪宇已经进入了状态,正晃着小酒自我陶醉中,冲他做了个探戈的手势,挑着眼尾,笑意绵长,风骚无尽。 沈致亭笑着摇摇头,起身离开。
尽管已经来过这家酒吧三四回了,但拐进去卫生间廊道时,沈致亭还是不太熟悉他家这高低不一的台阶。台阶边沿围着成圈的莹蓝小灯,他习惯不看路,每次不是踩空就是差点被绊倒,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新潮设计,本来灯光就昏暗。
洗手台旁还有几个男生,休闲装打扮,酷酷的,也活泼,散着蔚蓝的男士香水味,你捶我一拳,我搡你一下,嘻嘻哈哈地说闹玩笑着,笑声清朗,快乐得让旁观者难过。
清水浇到脸上,冰冷珠液沿顺着眉头滑落脸庞,眼角也流淌着莫名伤感的滚烫液体,泪与水混杂,从下巴滴落时已全都变得温热,寒意随之渗透神经。沈致亭两手撑着盥洗盆,低头清醒着,眨了眨眼。
他不是悲天悯人的类型,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格外想念陈北劲,想要那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
立刻,现在。
三月初了,陈北劲还没从沪上回来,去年就说选去读斯坦福的MBA,一眨眼,时光飞逝,他们甚至还没见过几面,陈北劲最迟三月底就离开了。
这将意味着他们共度的时间不到半个月。
除去工作,除去应酬,他们又剩下几个白天,几个夜晚,又剩下几次只能在家里发生的、偷偷摸摸的吻?
往事历历在目,少年丢下一句“你去找别人玩吧”,就再不管他了。
少年不要他了。 可分明,是少年先说要一辈子和他做朋友。
是那个人先说的啊,怎么可以耍赖?怎么可以……就那么轻而易举的将承诺作废?怎么就可以,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满不在乎地将他甩在背后?怎么可以骗他?!!
撑在盥洗盆边的手指不受控地颤抖着,镜子里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沈致亭抬起头,怔愣地和镜子里的人对视着,他感知不到究竟是自己在哭,还是镜子在哭。
怎么回事?
当年没得到的沈致亭都没哭,一笑了之,潇洒得很,现在得到了的沈致亭怎么还哭上了?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吓怕了,如果说悲伤也有滞后性,那么十年后的复发是否更剧烈?他等了这么多年,装模作样了这么多年,刚以为幸福降临到他头上,还没来得及觉得开心,没来得及细细去感受什么,那个人又要走了。
可能对他来说,和陈北劲这种人在一起,连床第间的温存都要掐表计算时长。
不能想。 沈致亭突然在心里警告自己。
心脏阵阵绞痛,胃也痉挛起来,水滴从鼻尖滴落,将氧气也裹挟走了,他呼吸突然变得艰难,大脑渐趋真空,沈致亭一阵眩晕,赶忙打开水龙头,一遍遍用冷水扑打着自己的脸,在心里不断重复自我暗示: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他们在一起了!现在很好,很好了!知足了!应当知足了!陈北劲答应会带自己见他母亲,陈北劲在这种事情上不会说谎,许景辉宠儿子,凡有所求,无不应求,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没关系,只是劳累过度出现的短暂性心律不齐,侍候父亲住院时也经历过类似情况,跟陈北劲没关系。
他现在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该有成年人的样子。成年人只能笑,再难过也应该体面地保持沉默,沉默着笑,而不是哭。
沈致亭很快就平缓过来,淡定地拿纸巾擦干净脸,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迈步出来。
楼道围着几个年轻女孩正在说话,没化妆,一个穿着卫衣牛仔裤的短发女生,大大咧咧的笑着,另两个穿着裙子和小马甲,俏皮温柔,话音很低,几个人都像是学生。
沈致亭路过,卫衣女生伸胳膊拦住他去路,笑容爽朗,朝他指了下旁边两个女生,问:“你好,我朋友能不能加你个微信啊?”
上大学的时候,沈致亭也碰到过类似情况,只是从前他总是回一句“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每每说完这话,等人离开后,他就会心酸的嘲笑上自己大半天,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
现在,他对人一笑,终于可以告诉对方: “不好意思,我有正在交往的人了。”
那女生连忙收回手机,扔下一句“对不起打扰了”,逃难似的,带着自己的小姐妹,一个两个全跑了。 那女生跑得极快,下那几层台阶时,飞身一跃,成功落地,奈何核心没稳住,一个歪身,就撞在路过的一位客人身上。
其余俩小姐妹在旁边捂脸做不忍状。
那客人核心倒稳的出奇,阔背瘦腰,笔直西裤搭长腿,黑衬衫蚕丝衣料,灯光四转,暗影似鎏金,披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浓丽华贵。那人两手各拿一杯鸡尾酒,被人撞了也纹丝不动,杯里的酒液晃都没晃一下,只诧异地扭过头,露出半张沈致亭日思夜想的侧脸来。
两人交谈几句,无非是女孩道歉,男人点头表示没关系,然后就各自分开,朝自己的位子走去。
万树凋零的苍黄原野遍地开花,荒芜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满了,他刚才不该那样极端。沈致亭嘴角轻扬了一下,只觉得看一眼那个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他站得稍微靠着墙边,贴在暗处,等着陈北劲待会儿去哪个位置,方便他待会发消息,然后两个人离开时就可以一起回家。
既然端着两杯酒,可见还有一个人,但能让陈北劲亲自端酒的,燕京城五个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戚时都排不上号,最多也是李铮鸣、戚铭那类的人物。沈致亭没打算打扰陈北劲社交,陈北劲的社交就是工作,除此之外的私生活,只有他沈致亭一个人。
对于这一点,沈致亭向来很自信。
然后沈致亭就看见陈北劲走向了吧台,朝一个穿着法式绒白套装高定裙的美丽女孩走了过去。
那吧台呈半弧形,见陈北劲来,女孩撩了下自己乌亮浓黑的秀直长发,挪开支在桌上的手臂,腾了个空位放酒,姿态懒懒靠在墙边的高凳上,凳子下面,白肤长腿交叠,套一双没膝黑靴。 她面容淡淡,唯有男人递酒过来时才和他对视一笑,随即表情又随意起来,似是对谁都漠不关心,又仿若蔑然万物。那俩人说着话,乐声突然变大了,女孩没听清,然后男人便起身,凑过去俯身在那女人耳畔说。
他原来会靠一个女人这么近么? 还是他对每一个人都这么近? 京城生意场上,除了那几个手握重权的男人,还有配让他陈北劲为其端酒的女人么? 他不是只专属自己一个人的么? 还是……还是对他来说,和女人算是一回事,和男人算是另一回事?
沈致亭呆在原地,一时无法思考,也无法动作,更无法呼吸。
他低头的姿势像极了背海偷腥的吻,她每一缕因风吹拂在他衬衫肩头的发丝都显得暧昧无极。
而站在远处的自己…… 很害怕。
他害怕他们靠近的姿势,尽管这并不是打情骂俏;他也害怕他们分离开的姿势,尽管这并不是难舍难分。他怕太多,并不只是这些。他怕那女孩身上寸缕寸金的法式衣装,怕她富丽脱俗的气质,怕她突然对着那人笑了,她真正笑起来一定会更美丽,更怕她脱口而出自己是谁谁谁家千金,又和陈家是怎样怎样的关系。 对他来说,比打情骂俏更恐怖的,是礼节性微笑背后两人举案齐眉的可能,比难舍难分更令人万箭穿心的,是那对男女保持距离背后若隐若现的商务式婚约。
“喂!沈总!”不远处传过来一声吆喝,“愣那儿愣半天了,干嘛哪,脚麻了?”
沈致亭堪堪转过头,说不出话来,冲王薪宇招了下手,勉强挤出个笑容,扶着墙边就慢吞吞往下走。
王薪宇吓了一跳,连忙奔过来扶他,又摸了下他额头,担心道:“兄弟,你没事吧?操|他妈的你别吓唬我啊,前几次我是真不知道你不能喝,但我今儿晚上可没灌你酒啊!一滴没灌啊!不赖我啊!你脸色干嘛这么白啊?兄弟你说句话啊,唰白唰白的,操,你是去洗脸了还是去刷漆去了?”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沈致亭皱了皱眉,别开了脸,推了王薪宇一下,费劲道:“松手,我自己走。”
“你嫌弃我?”王薪宇不乐意了,又有点委屈,偷摸扭头朝手心喷了两口气,又自己凑近闻闻,又唰得转过头,无辜辩驳:“哪里臭!我天天喷口气清新剂的!”
沈致亭:“……”
“行了祖宗,知道你帅,你清高,我一大叔我又不跟你搞对象,你嫌弃我你也得把这段路走完了啊!诶对了,你哪里人啊,我给你送医院去,你有医保不?”
“……”腰是个特别敏感的地方,碰一下就会抽搐,甚至会无意识地呻.吟,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沈致亭就无法忍受除自己喜欢的人以外的人碰那里。 察觉到王薪宇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弧度,他脸色阴沉下来,转脸盯着王薪宇,眼神冰冷地说:“松手。”
王薪宇瞬间就被慑住了。 这操蛋的小子,眼神简直能杀人。
“好好好,我松手,松手!”心中涌起几分惧意,王薪宇感觉自己被侮辱到了,松开了手,气呼呼地嚷起来:“我松手,我看你自己怎么走!”
沈致亭闭了闭眼,无可奈何道:“吧台,穿黑衬衫的那位,你也认识,你去叫他,他是我……是我高中同学,如果他不介意被打扰,劳驾他念旧情……送我一程。”
“沈致亭!沈致亭!”一阵风刮来,沈致亭头顶骤然蒙上一层浓重阴影,周身立刻充斥着自己熟悉的味道,陈北劲将王薪宇挤到了一边,把他搂进怀里,焦急道:“沈致亭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别吓我!你很难受么?你忍一下,忍一下,走,我带你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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