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认识季云深,他就像一只翻不出如来手掌心的猴子。季云深手掌翻覆,他的世界便颠三倒四,晴、风、雨、雪,皆由季云深掌控。 季云深似乎擅于玩弄人心,总能在踩进雷区之后,再反过来安抚他,叫人恨不起来,更爱不起来。 而他自己也很拧巴,他会因办公室那次侵犯记仇一辈子,也会因对方救他一命感恩一辈子。 每当他想报答季云深、主动做些令对方高兴的事时,脑子里就浮现出季云深不堪的一面。与之相对的,当他想恨季云深时,又会记起对方的好,先把自己说服了,一点也恨不起来。 就这么循环往复,他快被自己搞疯了。 回宿舍的路上,他接到了肖梦冉的电话。 肖梦冉问他哪来的那么多钱,他支支吾吾半天,极为不自然地扯了个谎。幸而他在肖梦冉眼里品行兼优,没怎么怀疑就相信他了。 考试周的最后一天,方知夏急不可待地拖出行李箱,翻开摊在地上胡乱地往里面扔衣服,边扔边问:“你今年也去柳叔那儿过暑假吗?” “嗯,我过几天再去。”肖誉从箱子里拎出一件衣服,叠好放回去,又开始叠另一件,“走这么早可喝不到我做的奶茶了。” 柳叔是学校附近一家奶茶店的老板,方知夏有一阵沉迷喝奶茶,一来二去的他们就和柳叔熟络起来。柳叔对他印象不错,暑假期间给他提供了住宿,让他为店里招揽顾客。 “那没事,开学前我早点过来,必须喝上。”方知夏仔细装好他的宝贝电脑,扭过身一看,立马“哎呦”一声。 箱子里所有衣服都被肖誉叠好,码得整整齐齐。他都没忍心说,回家以后那衣服还得让他团成一团。 室友有点强迫症,这种负罪感谁懂啊! 肖誉的作息行踪被季云深调查得明明白白,他前脚送方知夏上车,后脚季云深的“圣旨”就送来了,无他,还是让他去半岛蓝湾“兼职”。 脑子里估计就剩点黄色废料了,他暗骂一声。 季云深平时看着挺斯文,但衣服一脱就像褪去人皮一样,每次玩的花样都让他一愣一愣的。前面两次像只发情的疯狗,圈地盘似的抱着他又啃又咬,直到现在,他腰上还留着一个疤。 上次却转性一样,下嘴时能感觉到控制了力道,痛感可以忍受,也不会破皮见血。本身他就很能忍,便觉得也没那么难熬了。 晚上到半岛蓝湾时,季云深穿着藏蓝色家居服靠在沙发里,正拿着平板电脑看新闻,刘海落在额前遮住了眉毛,很放松很居家,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季云深 季云深平时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只要出了家门,西装一定是成套的,发型一定是精心打理好的,领带夹和领带结绝不会歪一点,就连皮鞋上都没什么灰尘。 像只外貌协会的花孔雀。 肖誉喊了句“季总”,季云深“嗯”了一声,说:“今天就在客厅吧。” 李长风替他搬来椅子,他坐下架好琴,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和旁边两指捏着琴弓转了几下,一抬眼便和季云深对上了眼神。 那眼神很复杂,像小时候他父亲看他练琴时的欣慰;像他因为钱差点学不了琴时,林隐青眼里的惋惜;又像谢承看他时的嫉妒。 他被看得发毛,皱了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季云深收回视线,“开始吧。” 他左手架在沙发扶手上撑着头,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膝头放着平板电脑,怎么看都是放松而舒适的坐姿。但是平板电脑已经自动熄屏了,他还在盯着看,魂都不知飞到哪里了。 肖誉默默在心里选好曲,奏响了第一个音符。 季云深右手在腿上打着拍子,倒是听得入神。 他有时欣赏肖誉的身体,有时观察肖誉的手,有时和不经意睁开眼的肖誉对上了眼神。 “《脱轨》?”他问。 “对,季总您听过?” 季云深失笑:“当然,实验音乐嘛,当初发布的时候还引发一场不小的争议。” “可惜已经被封杀了。”肖誉眼底闪过一丝怅然。 这首《脱轨》极其小众,无名的作曲家,受众面极窄的曲风,不太讨喜的内涵,就注定不被大众熟知。 然而季云深身处商界,竟连这种实验派音乐都了解,他不禁有些意外。 “作者在曲子最后加了一段合唱,有人认为破坏了纯粹的器乐体验。”肖誉顿了顿,面色不虞,“反对方和支持方闹大了,最后受惩罚的却是《脱轨》,很意难平。” 一句话说出来,屋里顿时安静了一瞬。 《脱轨》事件到现在也是圈子里挺敏感的事,持不同意见的人碰在一起依然会吵起来。他一直是很明确的支持派,而他刚刚说完话,季云深却沉默了,这让他既尴尬,又不安。 他的心跳逐渐加快,大脑完全空白,全凭借肌肉记忆维持着琴声。 良久后,沙发上的人很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似是从鼻腔发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屑:“有些人的想法比古董还老旧。” 季云深把平板电脑往沙发上一扔,两手抱在胸前:“那些人,就是火车轨道上的石头,除了碍事什么也不会。搬开石头的人太少,火车只能永远停在原地。” 肖誉眼睛一亮。 这番话可以说非常“季云深”了,不同的是傲慢的姿态里还带了些愠怒。 他以为季云深觉得“站队”行为幼稚,以季云深的高姿态来说,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管他什么派,不影响赚钱就可以了。 但季云深的态度很明确,他们同属于支持一方的阵营,他们对音乐的发展抱有相同的希冀,他们的目标基本一致。 其实在此之前,他和林隐青聊过《脱轨》,但很遗憾,林隐青是认为不该加合唱的反对方。只记得那天下午,他们争论了很久,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几十平米的客厅里,他们隔着一张宽大的茶几相视而坐。 坐在那里的季云深是他在环树的领导,是他的“男朋友”,是他讨厌的人,也是他唯一的听众。 两人之间涌动着说不上来的氛围,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倏然而至,按在琴颈上的手指忽而变得虚浮。 他快速掠了季云深一眼,恍然意识到这就是觅得知音的兴奋。 他想和这个人,再多聊一聊。 “两年前的冬天我第一次听到《脱轨》,它的画面感很丰满,我像是跟着经历了一场地震、海啸、台风、泥石流……” 肖誉的演奏没停,只不过他闭上了眼,再次身临其境:“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生命脆弱又顽强,人只能活一次,遇到天灾就是我们脱轨的命运。” 他的声音哽咽,却嗅到一股不断靠近的树苔香。清清凉凉,有些草药的苦涩。 琴声骤停,陌生而熟悉的怀抱裹住了他。 柔软的指腹蹭在眼角,季云深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从发顶到耳朵,最后停在后颈。 睫毛轻颤,他第一次没有推开这个人。 “生命脆弱,但被赋予了坚定的意志力。”季云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语气浅淡,却往他心间注入了一股力量,“即便人类灭亡,文明也会永生。” 鼻尖萦绕的树苔香似有安神镇定的功效,和此时的季云深如出一辙,温柔与冷意并存,随和与霸道共生。
第15章 “用完就扔啊?” 从季云深怀里出来之后,肖誉身上的温度比他前一阵发烧还要高,琴弓执手都被他攥出了汗。 他一向对这种明面上的安慰不知所措,刚才他明明不想哭,但被季云深搂住的时候却一阵委屈。 那感觉就像小时候缠着肖梦冉买零食,不仅没要到,还和肖梦冉大吵一架。本来他没什么事,但肖梦冉又过来抱抱他,给他道歉。那个时候他才眼泪决堤,不争气地趴在肖梦冉怀里哭了一通。 曾经和现在好像没什么区别,但在季云深怀里哭,比在肖梦冉怀里哭丢脸多了…… 季云深冷不丁被肖誉推开,往后倒了两步,哭笑不得:“用完就扔啊?” 这小白眼狼讲不讲理? 刚才肖誉说话时,他眼见着眼眶越来越红,下垂的狗狗眼里漾着化不开的悲伤。《脱轨》的曲意悲伤凄凉,但共情到肖誉这种程度的人却十分罕见。 他还没见过肖誉哭,就算在床上折腾狠了,也只咬牙忍着或低声骂两句,今天却为一首曲子伤心成这样。 平日里肖誉那双眼睛好像沁着一层水汽,乍一看总觉得要哭出来了,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人生出怜悯之心,不自觉地去安慰他、帮助他。 其实季云深很少有耐心哄人,一是有的人得寸进尺,二是听见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就心烦。沉浸在悲伤里的人情绪不稳定,规劝基本是鸡同鸭讲,放着让对方自己冷静就好了。 可他被肖誉可怜兮兮的眼神一蛊,竟鬼使神差地过去哄人了,然后还被人家推开了,这事说出去他自己都不信。 不过肖誉性子冷淡,不吵不闹,哭起来的样子似乎比平时更勾人——哄一哄也不是不可以。 肖誉自觉失态,他闭了闭眼企图忘掉刚才的事情。再睁眼时,平时那种孤傲疏离的气场又冒出来了,周身直降好几度。 “我想到一个二重奏的改法。”他坐回原位,重新把提琴抱在怀里,“大提琴的音色厚重,但加入一个高声部说不定能改出一首充满希望的《脱轨》。” 季云深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神情依然高傲,眼里却难得带了些赞赏:“想法不错,你可以试试。” 人一旦聊起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容易滔滔不绝。灵机一闪的想法被认可,肖誉顿时来了兴致。 从前他就听说Eason在国外获过不少奖,和顶尖音乐家合作、上节目、粉丝众多……今天气氛恰好烘托到这里,他也想借此和天才大提琴家切磋一番。 于是他向季云深发出了邀请:“所以季总,要不要试试合奏?”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扬唇向季云深露出一个微笑。 像养了很久却爱炸毛的小猫,第一次打着呼噜向主人翻出肚皮,没有人能抗拒小猫的撒娇和约请。 但季云深却久久没有接话,他在肖誉期待的眼神中逐渐感到焦躁。 他拨弄两下肖誉耳骨上的蓝宝石耳钉,垂着眼不带情绪地瞥一眼,缓声道:“时间不早了,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拒绝之意显而易见,肖誉虽然心有遗憾,却也没再多说。 晚上洗漱后躺在床上,肖誉越回想越后悔,季云深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屈尊降贵和他一个学生合奏? 无意间通过《脱轨》和季云深拉近的距离,又在不经意间被拉回原位。 陷入深眠之前他还在想,他和季云深本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今晚短暂相交的那一刻,可能才是真正的脱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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