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之前和他相处的细节,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是我对颜夫人的说法没有异议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和他相处的时候,我的的确确有熟稔之感。他是个生活那么讲究的人,衣服都是一一对应的,而且还有点强迫症,用过的东西必须原地摆好,差一个印子都不行。但是我却比他本人还熟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并且在他用完之后会非常习惯性地接过他的杯子、钢笔之类,信手就摆在了刚刚的位置,一点不变。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好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我想,要么我是天生书童命,要么就是我确实和他一起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否则我很那把这些习惯刻进骨子里,到了失忆了还这么顺手。 三菜一汤上桌的速度很快,边祈云坐在我对面,四人小方桌上坐两个人刚刚好。我确实有点饿了,埋头大吃,虽然心里记挂着明朝意的话,但是我素来有个本领——不管心里塞了多少事,吃饭睡觉从来不耽误,这可能就是我身体这么好的原因之一。 可能看我吃得实在是太快,边祈云有点不高兴:“你能把米饭嚼一嚼再吞吗?” 我知道他是大少爷脾气又发作了,觉得我吃太快待会儿要把他一个人丢在饭桌边,无奈地停了筷子:“行行行,我上一天课饿了还不行吗?” “我上一天班不饿吗?”他眉毛一挑:“汤泡饭就算了,也不知道你哪里带来的习惯,好好的饭混在汤汁里黏黏糊糊的。吃得这么囫囵吞枣,你胃是钢筋打的?晚上自己一个人又躲在被子里咬着枕头哭?” 他说的事确实发生过,是在我刚出院那段时间,吃饭习惯还是没改过来,刚刚从营养针转成正常吃饭,却还是又快又急,好几次因为不消化闹得半夜胃痛,哭哭唧唧去隔壁敲边祈云的门让他帮我下楼找胃药。 边祈云第二天要上班,半夜被我哭起来找药,头都是炸的,我都快看见他烦躁的灵魂从头顶上冉冉升起了。但是他烦躁归烦躁,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可靠,抓着我灌了药和热水,又裹着被子团回床上,然后就拖了个懒人沙发靠在床边上守着,到了凌晨不哼唧了才离开。 虽然是未婚伴侣关系,但是我总觉得边祈云对我的态度很奇怪。一边各种嫌弃我拖他后腿,另一边在我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又无条件随叫随到。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以前哪里得罪了他,所以让他这么讨厌我但又囿于责任必须照顾吗? 总之,无所谓了。我不会因为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就怎么样了,日子该过永远都是要过的。 不过我现在心里有事,瞒着边祈云,有种背着家长偷偷去网吧的心虚感。再加上边祈云又一向火眼金睛,我没什么把握在他面前装聊斋,所以吃完饭就找了个借口溜进房间了。 我在等明朝意联系我,虽然萍水相逢,但是我总是觉得,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对了,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忘记问他我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明朝意也总觉得他这个人奇奇怪怪的,这让我更心虚了。难道我们之前有过一段?所以我才潜意识里不想跟边祈云提起吗? 怪,实在是很奇怪。 但是无所谓,日子还是要过的。 明朝意确实是个说到做到之人,用不了一个月,他的消息就来了。 下了课,我找了个和新认识的同学聚餐的理由搪塞了边祈云,就急匆匆骑车到了上次和明朝意喝咖啡的店里。他正垂着眼睛喝,我一头撞进去,店门上挂着的风铃被我挤得叮叮当当乱撞,我三步并两步奔到他面前,把拎着的背包随手一放,一屁股坐下来喘匀了气,压低了嗓子说:“有消息了吗?” 他抬起眼看我,轻轻点了点头,从身边拿起一个牛皮信封递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拆开的时候花了不少功夫,哆哆嗦嗦从里面拿出来一沓A4纸。 照片大概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但经过了修补和调整,彩印的人物眉眼也依旧很清晰。长眉凤目、唇色纤薄,侧脸的弧度精致而秀雅,泼墨似的一把长发高高挽在耳后,有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清冶。几十张照片,无一例外,全都穿着各式各样的雪色长袍。 那是我每日都要与镜相对的容颜。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不得不暂时放下资料,端起一旁温热的咖啡狠狠的灌自己一大口,再张嘴的时候声音也是嘶哑的:“......那他现在在哪里?” “濮阳越的家。”明朝意又递给我一张纸,我只看一眼纸上“濮阳越”后跟着的职务、履历就觉得触目惊心——怪不得颜夫人找了这么多年,一点踪迹都没有——不由得头晕目眩,我忍住难过,问:“那他还好么?” 我都不必问他是不是自愿的。我不相信哪个拥有独立而健全的人格的人甘心失去自由,像金丝雀一样不生不死的被困在深宅里二十多年。 明朝意迟疑道:“我不知道。三年前换届以后,在整个南方,再也没人能和濮阳越平起平坐了。他又素来低调,虽然明面上不婚不育,但也没有不怕死的记者敢去调查他。程先生在他那里,大概是受了不少委屈,只是这么多年,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抹了一把脸,无奈又痛苦。 “卿卿,我会想办法带你去一次濮阳家,下周末他家老夫人办寿宴,我早就已经接到请柬了——” “不必。”我叹气说:“他这么高的官职,你年纪轻、又是商人,我不觉得得罪他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我自己的事不会连累旁人,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明朝意有点着急,身体都向前倾去:“卿卿,是我欠了你!你给我机会弥补!” “没什么好弥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自己失忆之前和你有什么纠葛,但是我看见你的时候,除了平静和欣赏,没有其他的情绪,证明我对你再多再浓烈的情感也早就过去了。我不欠你已经是很好,你欠我的我也没必要非得收回,毕竟这个世界上人情是最贵最难还的。” 我站起身:“谢谢你的咖啡,就当上次请你喝的扯平了。我父亲的事,我会自己去想办法,谢谢你,明朝意。” 明朝意跟着站起身,我把桌上的纸重新收回牛皮信封里走了,没再回头一次。 站在门外,望向渐暗的天色,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无意间摸了摸眼睛,竟然摸到了一抹泪水。 大概是以前的我流的吧。 今天的话,大部分发自本心,但是有一小部分,我骗了明朝意。 在学校里我看到他第一眼,心里就是荆棘密布的疼,四分五裂、不可开交。 所以我根本不敢和他再有进一步接触,哪怕他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朋友。 我的伤疤好了,可我还没忘了疼。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是离他远点,一定是正确的。 我拥有的不多,独立的人格算一个,我不能失去。
第21章 ===== 打听濮阳越的住所很简单,但是想也知道,给他站岗的警卫怕是有一个连,我就算被打成筛子也进不去。给他打电话?难道去打114问吗?发邮件,显然也是很不现实的。百般纠结之下,我只好又去敲边祈云的门。 好,边祈云不在家。 行吧,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我最后还是打电话给了明朝意,开口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可他二话不说,就发过来一张电子请柬。 挂掉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有种莫名的不安。 周日如约而来。 我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试图找一身最昂贵、最有派头的衣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那种。颜夫人给我买了不少衣服,说实话,都是那种定做的、没标签的,但是我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品位,又不敢让边祈云给我参考,怕他猜出来什么,只好自己拿着手机拍镜子一张一张的比对。 最后我竟然鬼使神差的挑中了一套雪色的中式长袍。 看一眼,就想起了照片里的程若晗。 我心烦意乱的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头疼。我能听得出来,我和明朝意的关系并不简单。他是泉然集团的继承人,我也猜得到我这种孤儿出身,能入他的眼,无外乎就是靠一张脸、一点颜色。 不管如何失去记忆,一个人的内核是不会改变的,我不相信自己在过去是贪慕权势所以主动接近明朝意的,那么就中情况肯定就更复杂。我既然选择了遗忘,必然是有我想遗忘的理由,所以我并不想为着这件事重新和他有什么纠葛。 可是并不是我说不想就可以不想的。 我租了辆车去濮阳家,毕竟都是有电子请柬的人了,再打滴滴总是不太像话。濮阳家建在半山腰上,从山脚下就设立密密麻麻的哨卡,整座山都被雕花的铁栏杆紧密围起来,只留出前后两条路上山。我开着车一路上去,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高大乔木,繁花掩映之中,濮阳家的宅子就低调的出现了。 典型的徽派建筑,白墙青瓦,前后修筑了精巧的水阁,隔着水阁隐约能看到主楼和侧楼连绵的建筑,依靠着山势逐渐往两侧排开。花厅灯火通明,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戏腔,大概因为是老夫人的寿宴,所以作此安排,的确显得气派又热闹。 等门口验过了请柬,再奉上颜家准备的寿礼,我低着头迅速的穿过了拥挤的人群,飞快的躲到了后厅——濮阳家的人应该是都见过我父亲,毕竟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我现在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正躲在二楼暗中观察的时候,楼梯后出现了明朝意的脸,他大概是找了我很久,额头上全是细密的热汗,却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眼神融化了,笑着道:“卿卿。” “你做你的事就好,不要管我。”我无奈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不找你帮忙就是为了不把你卷进来。拿了你的请柬,已经是很担心连累你了。” “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卿卿。”他柔声道:“你就算在这里甩掉我,我还是会跟着一起去找程先生的。你不妨利用一下我,就算被濮阳先生发现了,我总也有办法全身而退。你就试试利用我,好吗?我很好用的。” 我看着他,万般无奈,可又实在无法,只好道:“随便你。但是如果真的被发现,你别揽责任,直接推到我身上就行。我就是个路人,大不了说自己是冒充颜家人混进来的,濮阳家总也不能杀了我。” 很难形容明朝意那一瞬间的神色,仿佛一棵恹恹枯死的树忽然焕发了生机,整双眼睛都有光泽流动,看得我愣了一愣,下意识扭过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依旧不愿意看到他。他难过,我心里会痛;他开心,我也没有多开心。 在进去之前,我设想了很多种困难。但是我没想到,这一次却是这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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