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厅走到后院的路,一直没有人经过。我小心翼翼往里摸,两边的房间都是暗的,好像整个后院根本没有人开灯。 明朝意沉默的跟在我身后,时不时落后几步,警惕的留意着周围的动向。 在穿过又一重院门后,我看见了程若晗。根本不需要看清楚,只是扫到一眼,就无法忽略这个人。 那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嘴里哼着不知道是什么歌,也许是昆曲或者越剧的某一折,总之咿咿呀呀听不清楚。穿着宽大的白袍,背对着我们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细长的手指随着嘴里的节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身边的案几。 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只能看到这人乌黑的长发、素色的衣袍,雪白的耳根抿出一个柔软的弧度,袖口里伸出半截胳膊,腕骨如白玉一般,微微凸起一个骨节,往下是流畅的手部线条,随着指尖一点一点,指甲倒映着灯的反光。 在一瞬间的怔然之后,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明朝意,却发现他的眼神比我更茫然。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在回忆什么;好像在看程若晗,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其他人。 一直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但我反而迟疑了,嘴唇张合几次,才低低的喊出来:“程先生......” 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喊他父亲,对一个将我抛弃的人。 程若晗敲打节拍的手指顿住了。他站起身,转过身来看着我。很难形容那个时候我的感受,好似在照镜子,但程若晗的眼神又与我截然不同。我在尘世间自由飘荡,却始终惶惶然、心无定所;他被困在濮阳家的小小后院二十年,却双眼明亮,神态沉静。 “终于到了。”程若晗的表情毫不意外,甚至还有种“你怎么才来”的感觉,微微一笑:“卿卿,你果然和我想象得一样勇敢。” 我喃喃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程若晗淡淡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 祖传的雌雄同体血脉,不知是诅咒还是幸运。族中百年都会出一两个麒麟儿,生具超凡美貌,更兼过目不忘。绝望的是,这份容色和聪慧,仿佛像个诅咒一般,只在麒麟儿中遗传。 程氏便是在无数麒麟儿的眼泪中欣欣生长。 因为男子身份无法光明正大的联姻,但又舍不得这份血脉带来的好处。程氏若得麒麟儿必欣喜若狂,将之如珍似宝的供养起来,待遇到千金以聘的买主,便谴麒麟儿在其家中居住数年,有妊后回归程家。若诞下麒麟儿,仍归程氏;若诞普通男女,则交还买主,以作继承人。 “耳熟吗?”程若晗的语气很淡:“你养过宠物吗,是否见过猫舍犬舍?就是这样的。挑选、配种、繁育,然后再留种公种母。但凡程氏的麒麟儿,从来没有活到寿终正寝的。有的在不断的生育中亏损了根本,有的被无尽的绝望折磨自杀。”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后来,盛年惨死的麒麟儿们,总是想方设法的在家族各处留下讯息,以告诉新生的麒麟儿,不要在家族的厚待和追捧中迷失了本心。随着麒麟儿们的觉醒和反抗——甚至有一位真的差点成功了,依靠买主的力量诛杀了程氏族长,意欲取代,但最后失败于买主的倒戈——程家调整了策略,他们在麒麟儿五六岁的时候就寻好了合适的买主,然后用各种手段,赠送、抛弃、欺骗,将麒麟儿送到买主家中,培养感情。 “被买主用所谓的‘感情’养大,拴在身边,‘爱’本身就成为了无形的枷锁,比铁制的、黄金的更有效果。”程若晗说:“最后还沉浸在与爱人两心相许、诞育孩子的喜悦中,就被突然地告知了真相,从天堂打落到地狱。匆匆忙忙的送还了程家,然后等着迎接下一位买主,等着叉开腿生下一个孩子。” 我不可置信道:“难道、难道就没有人来阻止过吗?” 程若晗说:“怎么阻止?一两位买主,或许还可以倾覆阻止。但程家从来不会只找一两位。百年才能出一个麒麟儿,他一诞生,就有无数豪门在后虎视眈眈。待他成长,便会与程家结下盟约,谁家排最先、。谁家排其次。这其中但凡有一位买主变卦,妄想独占麒麟儿,便会被其余几家群而攻之,逼到放弃。” “这就是程家隐藏了几百年的秘密。”程若晗说:“你以为程家真的覆灭了吗?它只不过是换了一副面孔出现了。麒麟儿的秘密还在世上,就算程家那些死老头子入了土,也仍然会有无数人把这世界翻个底朝天,只为了把你我找出来。” “我可以活在世上,但不能以‘程若晗’的身份。你也可以活在世上,但是不能是以‘程若晗的儿子’这个身份。所以我假死,隐姓埋名,甘愿在濮阳家的后院里做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所以我把你扔在越市,哪怕是当个孤儿,也比当程家人要好。” 我想过很多种原因,关于他为什么抛弃我。也许是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也许是被人追杀、走投无路;也许是被迫生子、心怀怨恨。但我真的没想到,在我这个特殊身体的背后,隐藏这么残忍的一个秘密。 凝结了无数麒麟儿血泪的秘密。 程若晗走过来,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手心很温暖。他看着我,眼神明亮:“卿卿,如果你恨我,那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如果你原谅我,仍旧愿意认我,我会很高兴。” 我刚想说话,突然捕捉到一个关键词:“越市?你说你把我扔在越市?” 程若晗点了点头:“那时候我也在被追捕,在越市求了一位好心的阿姨帮忙,在她家中生的你......怎么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可是颜夫人说,我是从小被边家收养的。” 程若晗挑眉:“颜昭昭?她最后还是嫁到了边家?”他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的说:“这姑娘从小嘴里就没有过实话。我在世间活了二十年,她在南方找了我二十年,如果我想见她,她会找不到我?卿卿,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有些麻木:“她说我从小被边家收养,和边祈云青梅竹马,在国外出了事故所以失忆,现在是边祈云的未婚伴侣......” 程若晗说:“噢,二十一世纪了,法治社会了,她怕你和以前那些麒麟儿一样逃跑或者自杀,所以编了个谎话来束缚你,想温水煮青蛙呢。看来你这次失忆,也有些蹊跷。” 我只觉得脑仁像是被什么劈裂了,一阵又一阵的生疼,却还在强撑着清醒:“她还说,她抚养了我这么多年,甚至保送入学......” 程若晗点了点头:“这一段,我不清楚。我自从进了濮阳家,为了不给他们带来麻烦,也是怕有心之人顺着濮阳家的人去找你的踪迹,所以从来不去打听你的消息。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我确实不清楚。如果真的是颜昭昭抚养资助了你,我自然是要回报她的。” 他笑了一声,眼睛却很冷:“但只怕,我这些钱财,她不放在心上。她心心念念的,也许还是程家这点子血脉。” 我觉得头更疼了,好似什么东西就要冲破桎梏、破土而出。我再也忍不住,捂着额头,靠在一边的廊柱上,死死的咬着牙,从齿关里漏出喘息。 程若晗扶着我,蹙紧了眉毛:“卿卿,你这是怎么了?是颜昭昭给你用了什么药吗?” 明朝意从背后揽过我,让痛到虚脱的我靠在他身上,同程若晗说:“卿卿可能是想起了什么,我怀疑颜夫人给他用了心理暗示,结合了精神类的药剂,强行洗去了记忆。程先生,不知你可否有办法送我们出去,我得带他去医院检查!” 程若晗二话不说拿起手边的对讲机说了什么,而此时我已经痛得晕在了地上,哆嗦的说不出话来。须臾便来了两个人抬着担架,程若晗蹲下身握着我的手,飞快的说:“我不能留你,今天濮阳家人实在太多。你先回边家,什么都不要表露,先把你自己的身份弄明白。卿卿,如果需要,直接来濮阳家找我!” 后面我便记不清了,剧痛使得我直接昏死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明朝意联系的私立医院。 他忧心忡忡的看着我,我却下意识避开了他探过来的手,垂下眼睛说:“谢谢明先生,我已经好很多了,该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明朝意叹了一口气:“卿卿,你已经知道了始末,却还是要回边家吗?” “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毕竟是颜夫人救了我。”我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但是这几年颜夫人和边祈云待我的好是真真切切的。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不会偏听偏信。” 我从来不相信别人嘴里的事实,无论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都必须我自己亲自去接触,最后才能相信。 很难形容明朝意那一瞬间的眼神,好像是无奈,又好像是在接受一件自己果然猜想不错的事实。他坐在我的床沿,背影逆着光,故而看不清垂下眼睛之后的神色,只能听得到他的声音:“卿卿,你一直都有这么一颗心,能勇敢的面对一切平常人不敢面对的伤害。和你比起来,我们这种人才像是一无所有。”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他站起来,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一件外套,仔仔细细的给我穿上。我有点别扭,想躲开他的手,但是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自然了,就好像给我穿衣服这件事他已经顺手做过了无数次。 ---- 大家新年快乐~
第22章 ===== 回到我的小屋子,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我打开门的时候都快困得看不清路,却又撞上了一个人温热紧实的胸膛,然后是边祈云压抑着火气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你现在还学会了夜不归宿?” 我心道“完蛋”,运气就是这么烂,当头裹脑的给他撞了个正着,脑子里已经在疯狂找理由,但是我在沪上既没有相熟的同学,也没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现在连找个挡箭牌都找不出来。 我支支吾吾道:“有原因的——” “有什么原因?”边祈云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沉,他向我又逼近了一步,眉目阴鸷:“明朝意给你找了什么借口?” 我瞬间大惊,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更加不敢反驳了。 边祈云看起来却极其的愤怒:“栽一次不够,还要栽第二次?明朝意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值得你一次又一次飞蛾扑火一样往下跳?” 一次又一次?我有点迷茫,但本能的觉得这件事必须跟他澄清,因为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可怕:“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实在是有特殊原因。” 边祈云说:“什么特殊原因?” 我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去找生父了,并且我生父还告诉我,要怀疑边家和颜夫人的动机。我实在不会说谎,张口结舌了好几秒,又蔫头耷脑的垂下去:“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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