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好的祝辛,是他自己的了。祝辛终于不再属于任何人,终于是他自己的了。 忍不住想摸一摸祝辛,又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停下。 祝辛睡在眼前,但是好像离自己前所未有地遥远。 ——很多年前他就暗暗立誓不会对谁付出丁点真心,因为这东西栽进去的人太多了,他见的就不少,吃一堑长一智,他最明白这东西有多害人。 同样,当年的程林也极度讨厌吃苦,为人为己都不行,没人配得上让他劳心费神还吃苦,哪怕是跟程翰明斗被压着打的那些年也一样,他从不甘心吃亏,他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但凡吃了点亏,别说以牙还牙,滴水之仇他非得十倍百倍千倍地还之也未必能解气。 唯独对眼前的人,不问回报不计代价地当滥好人,唯恐当年磕碰难以痊愈——那可怎么办才好? 还好,他现在很好,只是不再属于他而已。 祝辛睡得很沉,过了很久,老管家抱着毯子和醒酒汤出来,轻轻叩车窗,递进来毯子,毯子刚盖上去,祝辛就混沌地睁开眼,发觉手背上毛茸茸的触感,抬眼一看,程林的脸在眼前。 他醉醺醺忘了自己坐了顺风车:“你怎么过来了?” 程林问:“要调职回国了吗?” 祝辛晕乎乎,捏着眉心答:“在考虑了。” 沉默片刻,程林问:“是因为我吗?” 前不久祝辛才这么问过他,如今这话又被问回去。祝辛不赶他走了,改自己走。 祝辛摇摇头,呼出半口浊气闭上眼又靠回去,似乎很疲惫:“我也不知道。” 他们好久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简直恍如隔世。 程林低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酒喝混了很难受,祝辛从眉心揉到太阳穴头疼,撑着座位起身,坦诚也客观,也是厌烦战争、落下帷幕前的终章:“程林,我不想变成你们这样的人,我不想纠缠不休,也不喜欢看你郁郁寡欢,我放下了,你也别跟自己过不去了。” 许多年过去,祝辛终于跟自己和解——他始终做不了程林说的那种王八蛋。 他希望自己是个好人,不被人亏欠也不亏欠别人。 程林盯着祝辛,祝辛看回来:“就这样吧,我现在很好你也看到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祝辛缓了缓,皱了皱眉心,说:“你也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点责,好好修养,接受康复,然后……” 然后放下那段荒唐的过去。“然后重新开始。” 祝辛说:“你想要谁,招招手就有了,何必停在过去呢?” 说完,他掀开程林给他披的毯子准备下车,自以为说到此,轻微不甘或是别的微妙情绪便都抛开,果真要一身轻松地各自活了,然而,他忽然被压到了怀里。 程林呼吸是错乱的: “什么意思,祝辛?”他压着发抖的声音,“为什么要说这些……你心软了是吗?” 祝辛蹙眉不悦想要推开他,程林却更用力抱着他求证: “祝辛,你对我心软了……是吗?”
第80章 怎么才能有好的结果 在程林带着求证问出那句话的时候,祝辛感觉有什么东西顷刻间倒塌,那好像是他孜孜不倦垒砌多年的营垒,他十分慌乱,推开程林下车回家,大概称得上落荒而逃。 拍上门的时候仍然感觉背后有人盯着他,尽管有一道门也觉得芒刺在背,在很短一瞬间莫名慌乱之后,祝辛下意识否认这个论断,好似善良和心软之间本该有不可逾越的天堑,好像承认他此刻并不只是仍旧滥好心还带了点心软就罪无可恕。 程林说的心软显然不止表面的意思,他在那一刻很明显地想要穿过那道裂隙挤进来,他平和已久的欲望在那一刻那样汹涌。 祝辛不太敢回忆程林问出那句话时候的语气表情,可是脑子里全是程林发抖的嘴唇和发紧到令人窒息的怀抱,那个抱爆发出的力量甚至叫祝辛恍惚——他总以为隔壁住的不是活人,而是行尸走肉。 猫和狗听到声音从卧室跑出来,却发现祝辛蹲在门后剧烈呼吸,大帅以为他不舒服,大声吠叫,祝辛被叫声吓到,五指屈伸又攥紧,因为外面的人而迁怒大帅,不理它的担心,咪咪的尾巴翘起扫过他的手背,一人两宠在漆黑中对坐,门外车灯依然亮着,像是也加入了祝辛的天翻地覆。 最终,祝辛极尽所能地劝说自己不是那种原因,他觉得自己今天之所以上程林的车只不过就是想对程林说这些话,至于说这些话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始终没能变成程林说的那种王八蛋,因为他没那么大戾气,只不过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能变成坏人,只不过是他不能以折磨他人为乐,只不过是他最终也没能彻底摒弃程林所谓的“滥好心”。 ——他总说自己不对他发好心,他只是一视同仁地放过他而已。 可脑子里程林的声音一次次问他是不是心软了、实则追问他们是不是还有未曾破灭可能的时候,他很慌张,抱着头在门后冷静,最终还是告诉自己:不可能。 他不会。 程林等在路边,他扶着车门像一尊雕塑,亲眼看着祝辛的门关上。 他在雪地里站了好久,身边老管家的劝说一直没停,可是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他看着那扇门,像是能透过门看到门后的人一样。 老管家说:“夜深了。” 面前的屋子灯光始终没有亮起,程林忽然抬脚,没走半步就踉跄,老管家慌忙上前扶他,但是程林走得太急,太久没活动的双腿每走一步都都摇摇欲坠,然而步伐急切,看得人胆颤心惊,老管家叫他小心,程林好似听不到,且走且摔来到祝辛门前的时候已经滚了一身的雪,隔着门又站住。 他很想拍门问祝辛是什么意思,张嘴数次,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问。 外面的人没有说话,但祝辛还是从门外停顿的脚步和粗重呼吸知道程林跟他一门之隔。他安静环膝,不发一言,老管家终于追上来,问他有没有受伤,程林狼狈不堪地扶着眼前这一扇隔开他和祝辛的门,隐忍绝大部分摇摇欲坠的情绪低声开口:“祝辛,我后悔了。” 后悔了很久。 他对好多人说过,已经做过的事情绝不会后悔。 但其实很早就后悔了。 “我其实想过好多种可能,要是你不是他的孩子,或者我从头到尾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我们之间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我想过很多次,要是我没在那种情况下知道我们的关系,或者我没那么自以为是,觉得我对你那点喜欢不足挂齿……祝辛……”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哪一天,我忽然惊醒,忽然间发现,我好喜欢你……我看见你不高兴,看见你讨厌我,看见你对我避之不及,我忽然觉得惶恐,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要拿你怎么办?” “我本来从来不会想这些的,可是我那时候忽然开始害怕,因为觉得看不到我们的将来了……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可笑?可是,我确实这么害怕过,我开始害怕,你早上出门了,晚上还会不会回来……有一段时间我不太敢回家,一定要等到很晚,等知道你回去了,睡下了,才敢回去,我真的很怕……” “我不想再看你不高兴了,但是我明知道你在我身边就会不高兴,祝辛。” “放你走这件事我也挣扎了好久,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就是,我……太想要你了。” 祝辛不在的那五年,猫望着不会有人回来的家门,他又何尝不是? 车祸挺严重的,胳膊腰椎内脏都有伤,车祸之后又那么折腾了一番,他差点跟程翰明前后脚走了,大大小小的手术十几台,好不容易救回来,祝辛刚走的那几个月他又烟酒不忌,猫对着门口发呆,外面稍微有点动静就觉得是祝辛要回来,他也跟着猫一起等,哪怕明知道祝辛不会来。 伤好一些,他又想,其实不应该这么结束,他实在舍不得祝辛,所以想把他找回来。 他带着猫和狗出国去找祝辛,看到祝辛上课学习参加比赛进公司实习,看到他过得好忙,他觉得祝辛还是好辛苦,想带他走,但祝辛好像不再不快乐了。 他有了新的朋友,有了缠着他,会叫他放下成山的工作一起去喝一杯、周末去爬山滑雪的朋友。 祝辛表现得很冷淡,似乎不耐烦,可是祝辛没有拒绝过,还会在忙碌一周后被强拉着去酒吧小酌一杯,然后微醺,露出一点细微的、松懈的笑。 他很少见过祝辛醒着的时候松懈,哪怕喝醉,他在自己面前也是竖满尖刺的。 他当时很嫉妒,很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祝辛走,把祝辛关进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笼子里,让他继续做自己的漂亮娃娃,可是祝辛看起来算是开心——比困在他身边的时候开心百倍。 渐渐地,他的祝辛学会了不满,不是木偶似的生硬蹙眉,笑骂嗔怒,鲜活地不快。 他的祝辛离开他之后找回了喜怒哀乐,而他,极度嫉恨之后发现,他好像舍不得把祝辛再关起来,看他当忧郁的漂亮娃娃。于是又开始恨自己。 他总刻薄祝辛心软,嘲笑他当断不断,而他,又对祝辛妇人心肠。 ——尽管他对祝辛束手无策,可是他相信,若他心狠到底地弄坏这只娃娃,他和祝辛也会有一个结果,即使祝辛痛苦,但是他会有结果,那是他践行半生的人生准则。 可是他对祝辛心慈手软,他一点也下不去狠心,他成了自己最不屑的那种人。那么,他和祝辛若想有个结果,就该好好地开始,好好地开花结果,他应该在捡到这只宝贝的时候小心呵护,让他甘心在自己身边落地成活。 可他们最缺一个好的开始,他也没能在最开始认清自己的心,所以他们很难有结果了。 很难有好的结果。 对他而言,失去祝辛就是结果,对祝辛而言,再也不受纠缠则是好结果——他们无法同时高兴,而他又舍不得祝辛难过。 “但是我们已经这样了……祝辛,我知道过往是没法弥补的,我明知道……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你走的很辛苦,我其实没想再来打扰你了,可是我又忍不住……其实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我想,能偶尔,悄悄地看一眼你就行了。” “但是我又好贪心,祝辛。” “我恶劣到无可救药了吧?” 衣服上的雪逐渐融化,成了一身冰凉的脆壳,程林扶着门框,垂眼对着地面,地面一层薄雪很快被掉在地上的滚烫液体烫出几点溅开的黑洞,他甚至不知道门后的人有没有在听,他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对谁说出这么卑微的话,但这一天终究还是会来的。他蔑视不屑过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天轰然倒下,压垮他自以为倨傲的骨骼,可他居然觉得再卑微也无妨,若那一瞬间的感觉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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