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祝辛看来,要是有人试图怜悯程林,那人大概会死得很惨——被程林弄死地很惨。 可怜、怜悯、喜欢、爱,于程林而言都是消遣,谁要正儿八经说这些一定会被他嘲笑。毕竟他不止一次这么表示过,而且总说自己过于心软。所以他一边嘲笑自己软弱可欺,一边又让自己可怜他就显得很好笑。 终于,祝辛开口:“我的时间也很宝贵。” 很冷漠,相当不近人情,比五年前难搞得多。 程林叹气:“知道。” 祝辛点头:“所以我不想每次都跟你说一些无意义的话。” 程林无奈:“这就没道理了,哪回不是你不乐意跟我说?不都是我想说,你不搭理我?” 祝辛不认可这话,他拿起桌上的苹果在手里把玩,道:“如果是说要我原谅你再给你一次机会这种话,在我看来和废话没有区别。” 程林牙根都在发涩,但是笑起来,似真似假地叹息:“祝辛,你要这么想,我还能说什么呢?” 除了低声下气,他已经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他曾经有很好的机会留下祝辛,五年前,只要他不愿意,谁都带不走祝辛,只要一个念头,祝辛就是他的了。 准确地说,很多次很好的机会。然后都错失。 把照片送给祝宏飞的那个雪夜是最好的机会,同样也是最恨祝辛的一天,哪怕有误会也无所谓,程林确信自己不是个会后悔的人,哪怕后来知道祝辛无辜,只要得到了他就不会再愧疚——他对祝辛一次次的退让和放过从来都不是因为愧疚。 愧疚心这个东西程家人不长。 那天他本来可以彻底打碎祝辛,将他重组,叫他成为玻璃展柜里最漂亮的展品,然而最终他犹豫了。 雪地里的祝辛像一只走失的小兽,绝望地看着自己,满怀悲戚,投向雪地,不向自己求饶一句。 他本该在那天彻底拥有祝辛,但是没能。他甚至不敢在祝辛清醒的时候抱他一下,他害怕祝辛,怕从他眼里看到厌恶,怕看到他的祝祝心如死灰。 万不该,那张脸万不该万念俱灰。那个瞬间他是这样想的。 可他原本的想法是什么呢? 得知祝辛身世,不明上一辈恩怨隐情,恨与其他情绪夹杂,孙宁以为他会下狠手弄死人,可哪怕误以为有血仇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跟祝辛你死我活,于他而言是不是仇人其实不要紧,他没那么高的人伦观念血仇就飞到要报,他只惊喜于他要有一个伴儿了。 将照片送出去的时候,他迫不及待见到自己即将被世俗不容,走投无路只能投奔自己的祝祝,独属于他程林的玩具了——他要的岂不就是祝辛万念俱灰,被自己摆弄? 可他居然害怕看到祝辛的万念俱灰。 所以,恨的时候尚且心软,何况后来反应过来他其实早无法自拔? 打碎祝辛这条路越走越偏,他越来越舍不得,越来越恨不得祝辛好、更好。他想祝辛再也不受一丁点磕碰,想把他变成瓷娃娃,捧在手心里赏玩。 最后一次机会是程翰明死的时候,他本该痛痛快快得到一切,大仇得报,掌心鸟雀。 可最后一无所有。 五年,他以为等来了祝辛一回眸,可鸟雀不同于风筝,风筝有线,风筝是死的,风筝永远在线上。鸟雀有喙,越飞越远,感觉到脚上牵绊,你不知道的时候,它已经斫断细绳,再也不回来了。 人心是很奇妙的东西,你以为刻骨的恨总夹杂其他东西,况且,真心酷爱后知后觉。再者说,喜欢和恨何其相似?不都是日夜惦念日夜难安,想尽一切办法要知道他过得好还是不好? 所以旁人无论以为他讨厌极了祝辛或是喜欢极了祝辛,说到头是一样的——他惦念极了祝辛。 程林盯着祝辛,很仔细地盯着,五年前祝辛总厌恶或无力地看自己,五年后,他平静极了,没有厌恶,没有怨恨,只有冷漠。 他不恨,所以,他不惦念。 牙根发紧,心也腾空,但是笑盈盈。时隔多年,回忆起蔑视真心的当年已经记不太起来那是什么心态了,但云淡风轻起来是很简单的,玩味的表情写在习惯用不在乎伪装渴望的可怜鬼的骨子里,一挑眉就是了。 程林笑:“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只有一样没得到?” 祝辛非常懂程林此刻盯着自己的眼神,势在必得,看猎物的表情。 他有点不解,疑惑看着程林,程林脸上的笑很快撑不下去了,他有点疲惫,他不再是当年确确实实轻蔑真心的人。五年的思念烧成了连天的火,又在祝辛的不在意中缓慢熄灭。最后,程林嘴角的弧度定住,成了一点微妙的嘲弄,笑他自己的可怜可恨。 祝辛垂眼淡淡:“我今天去你家看到大帅了。” 程林知道祝辛为什么生气了。 但是,一点玩笑罢了,罪不至此。他的死刑也远不是这个玩笑。 果然,祝辛继续问:“我离开之后,你来看过我?”是问句,但是笃定,翻着参考答案嘲笑照搬答案却死不承认的抄袭者而已。 程林扬眉:“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心里却在想:祝辛出息了。 会问这种话了——他的祝祝居然敢不求证地断言有人喜欢他。 放在以前,高低要夸两句,但是今天没心情,因为这个人是他。 祝辛忽而抬眸,程林目光闪开。 祝辛忽然轻笑出来,打破了对峙,也打破程林多年以来完美无瑕的伪装——他终于开始回味程林各种时候那些怪异的软话,隐忍脆弱的求饶。 居然,是真的啊? 祝辛忍不住笑,笑出声,大笑出声,笑出眼泪。 这一秒,他忽然体会到程林和自己的相似之处。 同样敏感,差别在于察觉不利环境,自己会防备,程林变得攻击性十足。都是刺,自己选择防守,程林选择攻击,他的攻击让他看起来更强大,可其实,盔甲还是箭矢,刺下面,谁不是血肉之躯? 谁敢掂量着二两血肉大言不惭地说真心是不要紧的东西? 他忽然就明白了程林的盔甲是什么样子,所谓的不在意旁人喜欢,不靠喜欢活着,不需要有谁,都是笑话。 爱和喜欢,程林也想要极了,他想要疯了。 祝辛忍笑,生平头一次心里有了快慰感觉,这一秒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要痛快,哪怕是逃离家庭逃离痛苦,哪怕听说程林这五年大半时间是个只能坐轮椅的残疾人,哪怕听说人人皆有不幸也不足以抵扣这一秒的万分之一快意。 ——祝辛终于意识到程林每次向自己开口求饶都是撕开盔甲跪地,不到鲜血淋漓走投无路的时候不会开口。 程林自诩刀枪不入,但是甘愿向自己露出要害,只因为他也好多次走在绝路上。 只是因为,他所谓的“不靠喜欢活着”,“真心这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所谓的轻蔑,都被推翻了——他喜欢极了,喜欢惨了自己。 祝辛蹭地站起来,做出很不祝辛的反应,捂着脸大笑。 程林不解祝辛忽然怎么了,却见祝辛很痛快笑了几声之后放下眼,用生平从没有过的语气问:“你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留下了?” 程林无言——为什么? 当然是感觉到祝辛去意已决,而恰好,他也不想再强求祝辛,不想再做祝辛身上的污点,不想再做惹人生厌的人。放过两个字,难也难,简单也简单——追不回来了,也就不得不放下。 他张了张嘴,对上祝辛报复般快意的眼睛,祝辛弯着的眉眼不再如往日低垂温和,而带着攻击性:“是因为明白,我不会再因为愧疚做出任何出卖自我的傻事了吗?” 程林闭嘴。 是也不是。 祝辛说得固然不错,他了解如今的祝辛是一块坚冰,却也不是因为这个放弃。 他这辈子都会记得祝辛说自己快要绷断了的那个晚上,也会记得派去保护祝辛的人跟自己报告了多少次祝辛又去了天台,站在最边上吹了多久的风。 人不害怕锐器并不能说明不会被锐器所伤,祝辛不会再被愧疚和恩惠绑架并不能说明他不会再因此受折磨。因此,他只是觉得,大概,既然结果终究无法改变,不如他们都放过彼此。祝辛烦了,他折腾累了,对他而言,五年还是五十年其实区别不大。 以上这些,只在程林心里闪过一瞬间。 想过这些就明白了祝辛此刻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程林也笑,打从心底宠溺地望着祝辛,长长叹息:“是啊。”不痛快,不甘心,但是让让他吧,一个步入人生第二十六个年头才学会怎么报复人的小孩儿。 而祝辛—— 曲折行路,一步似一步地往前走,却总觉得差了什么,总觉得自己行尸走肉的那种感觉,在这一秒,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的快意是阴暗的,可他忽然觉得自己人格完整,他明了自己缺了什么。以牙还牙四个字,想来,居然这么有道理。 他笑起来,笑得异常轻松,他终于彻底走出少年阴霾,问眼前这个既爱又恨的人:“程林,你喜欢我吧?” 五年前没得到确切回答,程林那句不靠喜欢活着成了开解他五年的箴言,他听信了这句话,一步步走到如今,到头来发现,说这句话的人才会为此所伤,故而毫无顾忌拿来伤人。 程林无奈,叹息:“是,喜欢。” 祝辛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有多喜欢?” 程林望着自己将要彻底失去的人,咬着牙轻声,一字一句:“特别,特别,特别他妈的喜欢。” 祝辛笑完了,眼眶都笑红了,不断有眼泪花从眼角冒出来,他一下下擦着,又笑起来:“可是怎么办,我不要你了。” 程林跟着笑,苦涩有十分,又夹杂几分溺爱,帮祝辛把这把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切实插进身体的刀按进心脏,跟着问:“是啊,怎么办呢?” 祝辛偏着头,脑子里不断闪过程林的脸,从酒吧昏暗的光线中逆光的脸到凑近要尝自己嘴里杨梅冰的痞气的脸,再到某年除夕夜,陪自己打奶油仗的脸、还有他扬声的“过个好年”、再到后面雪地里,抿着嘴严肃的脸、再有,决裂后有一天,自己酩酊大醉,他从镜子里怜惜地望着自己,回家后抱着自己说以后都不让自己难过。 还有五年前,他浑身血迹,求自己别怕他,留下。 祝辛缓缓舒了一口气,抬唇,感觉他和程林之间的牵绊终于能彻底斩断。 “既然这样,那我们以后都不见面了吧。” 程林剧烈咳嗽几下,捂着胸口,也笑,只是病容苍白看起来有些凄凉:“好,那就,不见了。” 苹果放回了果篮里,“猫我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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