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随手解下发簪,乌云般的青丝滑落,他漫不经心道:“时方砚此举倒也不难猜,他刚奉皇命调入馥州,没来几天就忙着结交国舅的话,传出去,只怕陛下心中不悦。” 见莫迟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杜昙昼反问:“你倒是对他很有兴趣?” “感觉……他离京前问我的话有点奇怪。”莫迟皱了皱眉,手拿烟管在床沿轻轻一磕,烧尽的烟灰掉落在地:“也许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多了吧。” 杜昙昼望着他的侧脸,道:“再过两日就是婚礼,你以前见过人结婚么?” 莫迟摇摇头。 杜昙昼:“今日我听国舅夫人说,那馥州学宫的太学士家底丰厚,为女儿置办了一大笔嫁妆,到时候,你就能见到真正的十里红妆是什么样的了。” 莫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随意应了几声。 杜昙昼安静地看他一会儿,突然问:“莫迟,你过完年就二十一了,有想过娶妻吗?” 莫迟表情有了瞬间的空白,似乎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杜昙昼又问:“你从前……有喜欢的女子么?” “没有。”这回莫迟倒是答得很快:“哪有那个工夫?小的时候忙着在关外搜集敌情,潜伏进焉弥王庭后,每天只思考两个问题:如何活下来?如何完成任务?哪有精力想别的。” 杜昙昼像是忽然来了兴致,觉也不睡了,直接坐了起来:“你从前从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子?” 莫迟摇头道:“没有。” 杜昙昼顿了顿,犹豫片刻,状似不经意地问:“那男子呢?” “……?!” 杜昙昼立刻解释说:“我就是随口一说!因为想到你们夜不收都是男的,大家朝夕相处、生死与共,也许——说不定……” 莫迟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你说曾遂那样的,还是胡利那样的?” “不,我是说也许夜不收也有长得比较——” 莫迟满脸嫌弃:“夜不收全都是些皮糙肉厚的莽汉,在关外随便一潜伏就是数月,不要说洗澡了,连胡子都没办法刮!几个月下来,人人都跟沿街要饭的叫花子没有区别,那种时候,就算美若天仙也没用了吧!” 莫迟想到当年艰苦的状况,自己都浑身难受。 杜昙昼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莫迟没有喜欢过男子,难道是因为嫌他们粗糙,长得不够“美若天仙”? 听说焉弥女子大都性情剽悍,壮硕体健,可男子却端正标致,俊美非凡。 杜昙昼一句没过脑子的话张口就来:“那焉弥男子呢?” “……” 须臾沉寂后,莫迟腾地坐了起来,怒道:“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去喜欢焉弥人啊!” 杜昙昼自知失言,连连道歉,表示自己是昏了头,才讲出这样的话。 “哼!”莫迟哼了一声,倒没有真的生气,又慢慢躺回去了。 他能躺得下去,杜昙昼却不行,此刻他的心绪纷乱不休,有声音在脑海深处对他说: 莫迟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焉弥人,更不喜欢夜不收,那唯一的选择,不就只剩下没当过夜不收的大承男人了吗?! 杜昙昼这边思绪纷飞,莫迟却在想别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呢?你今年二十六了吧?没想过成亲么?” 杜昙昼神情一凛,混乱的大脑顷刻间冷静下来。 莫迟如秋后算账般,旧事重提道:“时方砚的送别宴上,我听说不少人都张罗着给你说媒。今天早些时候,乔国舅又好像有意把他女儿许配给你,能当国舅爷的女婿不是也挺好,你就没有动心吗?” 杜昙昼没有马上回答,他枕着胳膊躺在榻上,曲起一条腿搭在膝盖上。 正当莫迟以为他不会再出声时,忽然听到杜昙昼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希望我娶妻么?” 莫迟一怔,缓缓道:“这……和我怎么想没有关系吧。” 杜昙昼似乎是低低地笑了。 莫迟用被子把头一蒙:“睡觉了!” 片刻后,杜昙昼吹熄了灯,房内顷刻间暗了下去,只余一缕兰香隐隐浮动。 两天后,正月廿五,吉日到。 蜿蜒数里的嫁妆队伍,一直从馥州城内的太学士家,延续到国舅府门口。 当日前来赴宴的官员众多,杜昙昼留在乔府帮国舅爷一家行接待之事,杜琢也跟着他一起,忙得人仰马翻,不可开交。 最忙的时候,杜琢忍不住道:“莫迟怎么不在?多他一个人也能多个帮手啊!” “他一大早就进城了,说是没见过大户人家嫁女儿,凑热闹去了。” 杜昙昼好不容易分出神来,答了他一句话,那边馥州刺史冉遥,就带着贺礼登门了。 杜昙昼迎上去:“冉大人,京中一别,许久不见。” “杜侍郎。”冉遥笑得眉眼弯弯:“上次见你还是两年前,那时我去京中向陛下述职,一晃两年就过去了,日子过得真快。” 杜昙昼一顿,问:“年前我与冉大人不是才在宫中见过一面?冉大人忘了?” “哦,是吗?”冉遥一脸茫然:“那次我走得太急,不记得和杜大人打过照面啊?” 冉遥哪里是忘了,他根本是记得太清楚。 他精明慧黠,知道上次见到杜昙昼时,他定是做了错事,才会跪于宫中。 如此狼狈的时刻,被冉遥当着陛下的面撞见,这对于大部分官员来说,都是件丢面子的事。 冉遥装作忘得一干二净,实际上是在暗示杜昙昼:你的纰漏我没看见,既不会嘲笑你,也不会拿来害你,千万别对我多心。 杜昙昼心领神会,也不说破,只淡淡道:“冉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可见平素公务繁忙,心思都用在了处理政务上,无暇记得不相干的小事。” 冉遥哈哈一笑,被乔府的下人请了进去。 杜昙昼就像乔府管家一样,和杜琢忙了一个上午,吃午饭时都没见莫迟回来。 馥州地处江南地区,饮食多发甜,杜昙昼母家就来自江南,他倒是吃得惯。 杜琢这个土生土长的缙京人就受不了了。 “大人!”吃了口青菜,杜琢苦着脸,低声道:“肉里放糖也就算了,怎么清炒蔬里也要加糖啊?昨天那顿饭不是很正常嘛,为什么今天——” “出门在外,当然没有在自己家里顺心,忍忍吧。” 杜琢不敢呼吸,硬着头皮把从糖里捞出来的青菜咽了下去。 “呼……大人您说,小的都这么吃不惯了,那莫迟可是西北毓州人,他能喜欢吃这些?” 杜昙昼拿筷子的手一滞,看了眼面前的一桌子菜,挑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哪个会是莫迟爱吃的。 “馥州……有卖胡饼的地方吗?” 这边杜昙昼主仆还在操心莫护卫的饮食问题,那边莫迟就从门外溜了进来。 今天往来的人实在太多,管家侍从齐齐上阵也有点接待不过来,他顺利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没遇到任何阻拦。 国舅府内,大大小小的席面摆满在院中。 吉时尚未到,新郎还在府里做最后的准备,国舅爷带着大儿子在前院接受众宾客的恭贺,宁彤则与乔从露在后院接待各位夫人。 杜昙昼本来就是受皇命,来给乔国舅帮忙的,他也懒得出去挤,躲在偏厅和杜琢两个人一起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莫迟只在院中一扫,就看得出杜昙昼不在,多年的夜不收生涯让他有种动物般的直觉,不需要人带,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偏厅,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杜昙昼。 杜琢看他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就来气,责问道:“莫护卫,我和大人今天早上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跑出去玩了!” “给。”莫迟从袖管了摸出一大把东西,拍在桌上。 两人凑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堆喜糖。 今日早些时候,莫迟站在馥州城的街巷边,把传说中的十里红妆从头到尾,看了个完完整整。 送嫁妆的队伍里,不仅有锣鼓喧天,还不断有人向四周抛洒喜糖。 莫迟跟在馥州城的一群小孩后面,捡了一大堆喜糖回来。 他剥开糖纸,拿出一颗往嘴里一丢。 杜琢看他吃这么香,也伸出手去拿糖,被杜昙昼在手背上重重一拍。 “哎哟!” 杜昙昼把喜糖拢到自己面前:“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糖总是可以——” “不行。”杜昙昼把莫迟带回来的喜糖往袖子里一扫,继续吃饭。 杜琢后知后觉咂摸出味了,您早说您要占为己有不就完了! 莫迟含着糖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张口就问:“怎么还不见时方砚?” 杜昙昼严格秉持食不言寝不语,慢吞吞吃完嘴里的肉,才道:“可能要到接亲的时候,他才来吧。” 莫迟往桌边一坐,举起筷子,夹了颗龙井虾仁。 杜昙昼抬眼看他:“你好像很关心时方砚?” “噗!”莫迟刚把虾仁送到嘴里,下一瞬就吐了出来:“怎么是甜的?!” 杜琢遇到知己,连忙凑上前应和道:“就是就是!你还没吃青菜呢!那青蔬都是甜的!” 杜昙昼:“……” 杜昙昼:“……你倒是先把嘴里的糖咽下去啊。” 莫迟:“?!” 莫迟:“……哦。” 那一天,直至盛大的婚宴结束,莫迟都没有在人群里见到时方砚的身影。 是夜。 莫迟已经睡着,朦胧中忽听得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霎时清醒,翻身而起,从枕下抽出长刀,横在胸前,背贴房门完成警戒。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杜昙昼一愣一愣的。 杜昙昼忙了一整天,晚上却睡不着。 连那么难以入睡的莫迟都睡了,他还瞪着双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 其实他是打算趁莫迟睡着之后,偷偷看他几眼的。 又怕莫迟这个夜里精得像猫一样的小子,在睡梦中也能察觉到他的目光,被他盯醒。 眼下看来,杜昙昼没有偷瞧他是对的——那脚步声隔得那么远,几乎全都被风声淹没了,可莫迟还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微妙的动静,瞬间腾身而起,进入战斗状态。 而旁边失眠到辗转反侧的杜昙昼,由于睡不着,目睹了他醒来后的一切举动。 “别这么紧张。”杜昙昼缓声安抚:“这里是馥州,不是焉弥,不会有人敢深更半夜闯进国舅府杀人的。” 他披衣而起,顺道拿起莫迟放在床边的外袍,扔给他:“穿上吧,馥州天气是没有缙京那么冷,可毕竟还没过正月,晚上还是凉的。” 莫迟将外袍穿上身,却没有收起手里的刀,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屋外的脚步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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