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停顿片刻,道:“在我看来她确实犯下大罪,但对于你而言,我想,她的形象十分复杂,也许无法用好坏定义。” 赵夫人怔忪片刻,向他福了福身:“多谢莫护卫实言相劝,妾身……妾身都明白。” 走出赵府,杜昙昼问莫迟:“你怎么看?” “我觉得除了怀宁外,还有另一股势力插手其中。首先,翊卫为何会轻而易举地放走赵夫人的车驾?其次,以怀宁对赵夫人的庇护,她势必不希望将她卷进来,又怎会大张旗鼓地让她知道赵慎出事,还让麻音怂恿她去找自己呢?” 杜昙昼点头赞同道:“看来问题不仅出在这两个下人身上,那人牙子也相当可疑,他们二人的地址你都记下了?” “记下了。”莫迟说:“不过我很怀疑你能在那两个地方找到人。” 果然如莫迟所料,杜昙昼和他找到了那两个地点,不是人去楼空,就是根本无人居住,牛七和麻音两个下人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站在热闹的十字街头,杜昙昼倒没有表现出气馁,他对莫迟说:“我们还剩下一个关键人物,走吧,跟我回府,去看看你那个宝贝曾遂醒了没有。” 回府以后,杜琢来报,说老丈胡利身板还可以,吃了几顿府里的饭后,整个人的精神都恢复了。 倒是莫迟的宝贝曾遂,始终昏迷不醒。 杜昙昼看了看曾遂所住的地方,忍不住扶住额头:“我让你妥善安置他,没让你让他住进我的院子里。” ——杜昙昼卧房所在的小院有东西两处厢房,莫迟住在东厢房,曾遂此刻就躺在西厢房里。 杜琢一脸“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吗”。 “大人,您当时把莫迟带回来,让他住了东边,我以为您会让曾遂住在西边。” 杜昙昼无言以对:“莫迟和曾遂能一样么?”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男的,都是夜不收吗?” 杜琢的话有理有据,杜昙昼无法反驳。 他干脆闯进曾遂所在的西厢房,走到床边查看曾遂的状态。 曾遂的确伤得不轻,全身包着厚厚的绷带,看着怪吓人的。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杜昙昼看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曾遂这个昏迷了一天一夜的重伤之人,在他的眼神压迫下,居然动了动眼珠,而后缓缓掀开了眼皮。 视线刚恢复了清明,就见到一张男人脸怼在眼前,曾遂吓得一抖,脑子更清醒了。 与曾遂正儿八经的第一次会面,就给杜昙昼留下了相当不满意的印象。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会在看见他的脸后,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莫迟走上前:“这里是杜府,是杜昙昼收留了你。” 见到熟悉的面孔,曾遂的一颗心才落了地,“呼……我以为我这回死定了,没想到又被你小子救了出来。这下我欠你两条命,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杜昙昼却道:“还得清,只要你供出你的主人,将过往的来因去果全都交代了,自然就能还清欠他的人情。” “……”莫迟瞟他一眼,曾遂欠的好像是我不是你吧? 杜昙昼以为,曾遂都被所谓的主人打得这么惨了,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供出来。 没想到曾遂不愿意。 “不行,主人对我有恩,我落魄至沿街乞讨之际,是主人收留了我,给我活干,帮我治好了腿,还给了相当丰厚的报酬。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所以就算今日大人要我的命,我也不能说。” 听完,杜昙昼与莫迟对视一眼,看来曾遂还不知道怀宁已死。 杜昙昼朝莫迟使了个眼色,莫迟心领神会,他故意对曾遂冷嘲热讽:“你倒是忠心,你可知道,你的主人勾结焉弥人,暗中谋害赵青池。你身为夜不收,怎能助纣为虐?” 曾遂却惊讶万分,他双目圆睁,嘴巴半张,惊愕之色,不似伪装。 “他勾结焉弥人?还要害赵将军?!我以为他只是想要攀附权贵、巩固自己的地位罢了!” 莫迟一怔,“你说的是——” 杜昙昼忽然察觉到其中关窍,拦住莫迟,转而对曾遂说道:“你的主人都死了,你何必再为其隐瞒?” 曾遂更加震惊了。 杜昙昼板起脸,正色道:“你的主人怀宁郡主畏罪自杀了,你还不知情吧。” 曾遂愣住。 他的愕然不像是对怀宁的死,倒像是对杜昙昼所说的话。 杜昙昼脑中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忽然撕开了黑暗,从混乱的千头万绪中露出了蛛丝马迹。 他失声道:“你的主人不是怀宁?” 曾遂的眼睛在杜昙昼和莫迟脸上来回扫动。 他的反应似乎印证了杜昙昼的猜想,那个心中的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了。 压下翻涌的思绪,杜昙昼再次向曾遂确认:“你是如何被你的主人所救的?” 曾遂顿了顿,回忆道:“那时我落魄至路边乞讨,是主人见我可怜,收留我当做护卫。” 杜昙昼听完,身体不觉后仰,像是得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结论。 他按住眉心,带着满目愕然,沉思半晌。 最后,他缓缓放下了手,像是终于在黑暗中寻到了光明。 他紧紧盯着曾遂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的主人是谁了,他就是兵部尚书,曹世。” 此言一出,不要说曾遂,连莫迟都惊住了。 他倏地看向曾遂的脸——无需多言,只要看曾遂的表情,莫迟就知道,杜昙昼说对了。 不顾众人的惊讶,杜昙昼沉着地分析道: “从吕渊说怀宁主动找上他开始,我就觉得不对。怀宁要做的是谋反的大事,吕渊一介小小的武库员外郎,除了能偷偷搞点武器出来,其余的什么都帮不上忙。我若是怀宁,绝不会去找这种无名小卒联手,我要找的,定是手握重权的大官,这是其一。” “其二,看守赵府的是翊卫,而翊卫的最高统领就是曹世,他完全可以提前告知翊卫,让他们对赵夫人的出行不加阻拦,让她顺利来到太常寺外,通过此事将她牵扯其中。”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莫名其妙对一个跛足乞丐慷慨相救,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而曹世手握全国兵籍,自然很清楚朝中活着的夜不收都分布于何处。他可能早就看中你曾遂夜不收的身手,于是设计在大街上向你伸出援手,让你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杜昙昼缓了缓,继续道:“眼下我唯一还没想明白的,就是他对你刑讯逼供,到底是要从你手中拿到什么?” 东厢房随即陷入寂静,呼吸间,只听得到屋外凛冽的北风呼啸,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蜡烛的火光在墙上投出跳动的暗影。 莫迟想,难怪他对整件事一直有诡异之感,试想怀宁一个未出阁的郡主,行事必有诸多不便。 只凭她一人,如何能够暗中勾结多方势力? 假设背后有曹世与她联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不,莫迟暗暗摇头,说不定怀宁才是被利用的。 曹世利用她替自己冲锋陷阵,一旦漏了马脚,就将她推出去定罪。 若不是莫迟偶然被卷入其中,若不是杜昙昼洞若观火,陷害赵青池谋反案,早就以怀宁畏罪自杀作为收尾了。 杜琢大气也不敢喘,视线在三人脸上来回扫视。 良久后,曾遂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愧是临台侍郎……当时,曹尚书说要主动将兵部失窃案告知于您时,我就觉得不妙,没想到到头来,他还是栽在了你手里。” 曾遂体力开始不支,他慢慢躺下,喘了几口气,才幽幽开口:“我确实替曹尚书和怀宁郡主传递了不少信息往来,可他们密谋的事,我也是近几日才听到一点风声。但他们究竟犯下何等大罪,能让郡主都服毒自尽,我的确无从得知了。” 他看了眼杜昙昼的脸,“想来此事不小,能与赵将军扯上关系,怕不是谋反吧?” 杜昙昼眼皮一跳,不自觉瞥了眼莫迟。 你们夜不收都是什么来头?个个都精得猴似的。 曾遂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定了定神,道:“看来侍郎大人已经成功解决此事?还好,没有因为我的疏忽,害了赵将军。不过其实我对曹尚书也知之甚少,我能交代的,也许帮不上大人什么忙。” 曾遂说,他替曹世做的事,主要是传信以及联络朝中众臣。 早在几年前,曹世为了坐上兵部尚书之位,就常常在暗中结交大臣,时常为京中官员们献上财宝美人,让其为己所用。 送钱送人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都会交给曾遂去办。 曾遂拿人钱财,自然替人消灾,何况不过是大臣之间的肮脏交易,既不会扯上焉弥人,又不会伤到其他夜不收,曾遂做得心安理得。 三个月前,曹世突然开始和怀宁郡主有了非常频繁的往来。 曾遂送出的东西里,十有八九都是送到怀宁府上。 起初送的还是些金银珠宝,后来送的几乎都变成了书信。 明面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兵部尚书,和一位年仅十六的大承郡主根本毫无交集。 暗地里,他们一旬之内来往的书信,多达十数封。 曾遂对信件内容一无所知,夜不收的经历,让他学会了谨慎,不该知道的事,从不会主动打听。 如此一月过后,曹世直接将曾遂派到郡主府,让他听从怀宁的指示,暂时为她效力。 此后,曾遂做的所有事,都是听从了怀宁的命令,包括带人在官道外佯装刺杀她。 曾遂转眼看向莫迟,道:“谁知那次我就遇到了你。” 被莫迟和杜昙昼齐齐找上家门后,曾遂还是对怀宁所做之事产生怀疑,而由于他的身份被莫迟认出,怀宁担心他误事,便不再让他执行任务。 曾遂因此有了暗中调查的机会。 “知道我善于保守秘密,曹世便将与怀宁的所有往来书信交给我处理。最开始我自然是全数烧掉,但自从起疑后,我出于……出于曾为夜不收的敏感,在拿到书信后,不仅会细细看过上面的内容,还将信藏在了隐秘之处。” 杜昙昼:“这就是他们拷打你,要你交出的东西,那你为何宁死不交?” 曾遂又看了眼莫迟。 杜昙昼移动身体,挡在莫迟面前,严肃道:“好好说话,不要和本官的护卫眉来眼去的。” 曾遂:“……” 莫迟:“……” 杜琢:“大人,您要是闲得没事就喝口茶吧。” 杜昙昼置若罔闻,用身体把莫迟挡了个严严实实,继续问:“因为你发现曹世利用你暗害莫迟,所以你不愿意再为他做事了?” “……是。”曾遂点了点头。 莫迟当时在坛山脚下发现的夜不收文字,纵然不是曾遂亲自写的,也是他将那一行文字教给曹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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