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发这么大火,”郑墨阳想拉住他没受伤的手,被不留情面地打了回去,脸上有些无奈,“就算事情闹大,他们在舆论压力下严肃处理了,那又能怎么样?今年是重置年啊。” “那你想怎么样?” “交给我处理就好,”郑墨阳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对方胳膊上的夹板,“我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把人养健康了一点,就这么被打回医院了,总要让我出口气吧。” 冯诺一抿紧嘴巴看了他良久,然后平板地说:“我不觉得报私仇是什么正义行为,也不觉得这样很帅,更不会领情。” “这话说的很奇怪,”郑墨阳看着他微笑,“我既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让你领情,只是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而已。” 冯诺一被这种自我中心主义震慑住了,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对方一件事:“直接受害者不是我,是韩晨。只有她有资格决定这件事怎么处理。” 郑墨阳没有对此事感到困扰:“她不会反对的。”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冯诺一再次感到震惊,“你跟她说了什么?” 郑墨阳觉得这个徒增双方怒火的话题应该终止了。他站起身,温柔地在对方额头上吻了一下:“病人不该操心那么多。” 冯诺一忧虑地看着他出门的背影,对于这个讲究利益得失的世道感到绝望。如果价钱给足,女性自己也能放弃争取权益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挽救的希望了。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陈念东和韩晨来探病的时候,两人都十分平静,仿佛昨晚那场暴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韩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简单地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然后开口告诉他:“我同意和解了。” “你确定吗?”这意思就是让他也配合了,冯诺一觉得心中郁结,“打定主意了吗?” 韩晨只是微微颔首:“这一年也不剩多少时间了,比起耗在找律师打官司上,我想用它来做其他事。” 冯诺一叹了口气:“就这么结束,我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韩晨的声音很轻,似乎是觉得底气不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 “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呀,”冯诺一睁大了眼睛,“让受害者能鼓起勇气,是这个社会的责任。没有准备好外部支援,就一个劲地逼着受害者去争取权益,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就是觉得很气,他们把支教老师当成什么啊。” 郑墨阳倒了两杯茶拿进来,递给两位客人,一边走到他身旁坐下一边问:“你觉得支教老师是什么?” 他想了想:“白衣天使?” 陈念东用手圈着杯子,淡淡地插话进来:“免费劳动力。” 冯诺一睁大了眼睛,听着陈念东继续说:“我刚到这里办学校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就凭着一腔热血,觉得自己是在为山区的孩子谋福利。结果办学资金很快就耗完了,雇不起老师也买不起桌椅,只能到处打广告招志愿者,让这些好心人来这里做白工,学校运转的资金也是他们贴补的。就靠着这些免费的老师和网上的捐助,学校才能撑下去。我到底是在做慈善还是在消耗别人的善心,早就分不清了。” 这类似于忏悔的剖白无人敢打扰,房间里除了陈念东一人的声音,就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 “你们可能看过我的报道,几年前网上还挺多的,”他笑了两声,带着点自嘲的味道,“媒体铺天盖地地说我是大善人,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看到这些评论有多心虚。所以我懂县里在想什么,说到底,我和他们一样,也就是把你们当成免费劳动力的混蛋而已。” “别这么说,”韩晨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不知道你影响了多少人的人生。也许你不记得了,十年之前,你也来我们村上支教过,甘肃文川。” 陈念东略微惊讶了一瞬,随即像是记忆的齿轮吻合上一样点了点头:“我上大学的时候确实去过那里,抱歉,我对学生的记性一向很好的,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没关系,我那个时候还在上初中,这么多年变化挺大的,”她说,“从我们村走到县城,要花四个多小时。那会儿网也不太好,所以对我来说,生活就只是村子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门槛上,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直到有一天,你来了。虽然就只有短短的一个夏天,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展开的是整个世界。” 第一次知道大学的生活有多么精彩,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职业,知道大洋彼岸存在着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文化和制度,知道女性应该被平等对待。 “因为你,我才走出了那个地方,”她说,“真正的我,在那个小村子里是活不下去的。”
第41章 惊世骇俗的消息 这突如其来的感激让陈念东无所适从:“我没有那么伟大,你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你自己。” 韩晨淡淡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你在做的事情可能会改变某些孩子的一生,所以不要苛责自己做一个完美的人。” 冯诺一悄悄瞥了眼郑墨阳,对方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也是,按照郑老板的思路,慈善本来就应该体系化、程序化,个人单打独斗地做慈善是不值得提倡的。 房间里的沉默有点难捱,冯诺一战略性地咳嗽一声,挑出刚才那番话里值得夸一夸的细节:“陈校长从大学开始就支教了啊。” “嗯,”被夸奖的过于频繁,陈念东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老家在内蒙的一个小镇上,虽然教育改变人生这句话有点老套,但在我身上是确确实实发生的。我父母去世的很早,我是跟着哥嫂长大的,小时候过得很辛苦。好在最后考的不错,出成绩的那天我还在放牛,听到消息之后在地上坐了很久,那两头牛好像有灵性似的绕着我转圈。” “哦!”冯诺一突兀地喊了一声,其他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你!” “你我也教过?”陈念东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忘性这么大?” “不是,”冯诺一说,“我年初的时候在宝安村遇到一个女孩,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提到一个从农村考到首都的励志故事。我以为是自己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原来不是。是我之前读过你的报道,所以脑子里隐约有这个印象,然后写下来了。” “当年那些记者好多都乱写的,”陈念东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有人还说我上了T大,其实并没有,我上的是师范学院。” “不管怎么说,”冯诺一激动地拍了拍郑墨阳,“故事是真的能变成现实的,不是吗?” 郑墨阳没有回答,捉住他乱动的手,塞进被子里。 两个客人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氛围中待太久,正打算起身告辞,冯诺一却突然叫住了韩晨:“能再陪我聊一会儿吗?” 韩晨看上去有些惊讶,但出于共患难的情谊答应了。冯诺一开心地让她坐近一点,然后看着郑墨阳。 两人的目光胶着了一会儿,郑墨阳起身对陈念东做了个手势:“我正好想去县城里走一走,陈校长给我带带路吧。” 等房门清脆地合上,韩晨把目光移回床上:“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把那个人电晕之后,说了一句话,我想了好久,没有明白什么意思,”他说,“我这个人呢,有弄不懂的事情就容易失眠,所以总想着要问问你。” “什么?”韩晨略微蹙了蹙眉,然后又展开,似乎是想起来了,“‘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冯诺一点点头:“对,你当时说‘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那怎么了?” “觉得有点奇怪,”他说,“一般不是会骂他‘禽兽’、‘变|态’,咒他不得好死之类的,为什么会想到‘没做过女人’这件事呢?因为你是女性,所以觉得他不能共情?” “我不是。” 冯诺一眨了几下眼,没有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什么?” “我不是女人。” 像有惊雷从天灵盖一路劈下来,他觉得全身发木,大脑空白:“……什么?” “准确地说,我也不是男人,”韩晨看着他直愣愣的目光,进一步冲击他的世界观,“我是双性人。” “你……”冯诺一张开嘴又合拢,做了半晌的默片搞笑动作,他才终于蹦出两个有意义的字眼,“谢谢。” 这回轮到对方傻眼了:“……什么?” “你愿意把这么隐私的事情告诉我,很不容易,”他解释道,“所以谢谢。” 韩晨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无措:“不客气,毕竟你救了我。” 跟随这个具有冲击力的信息,冯诺一明白了一些事情:“陈校长没有认出你,也是因为这个?” 韩晨疑惑地皱起眉,随即反应过来,略微苦笑了一下:“是的,我当时还是男生。” “天哪,”冯诺一喃喃自语,“我知道这在生物学上是可能的,但只在小说里见过。” “现实里真的有,完全不像小说里那么美好。” 被子下的手局促地摩挲着床单:“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没什么,”韩晨的语气很轻松,听起来不像是强颜欢笑,“你听到之后能有这种反应,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现在想来,一些事情就很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愿意向自己喜欢的人告白,为什么她说她在那个小山村里活不下去,为什么她会说“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准确来说,我是‘女性假两性畸形’,”她说,“我有卵|巢,可是也有男性特征。我们那里医疗条件比较差,也没有人发现有什么不对,我父母一直都把我当成男孩养着。直到有一次生病,要查激素,才发现不对劲。” 对韩晨来说,那几天的记忆像个模糊的虚影,印象里只有母亲抱着头在医院廊下哭泣的样子。明明生的是个男孩,怎么长大就变成女的了呢?要是早知道这是个丫头片子,当初就再生一个了,这十几年都白养了啊。 医生的话模模糊糊的,大致意思就是她虽然有男性特征,但那只是女性特征的畸形病变,她并不能真正拥有男性的性|能力,所以还是按照女人的身份生活下去比较好。如果能早点发现治疗,也许能防止进一步男性化和骨骺提前闭合,但她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所以是不可能有生育能力了。 “我从没见过我爸一口气抽那么多烟,”她说,“我当时觉得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用男性的身份活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要重新开始,以另一种性别走完剩下的人生,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变化。 “我只想快点高考,走出这个地方,远离所有知道我过去的人,”她顿了顿,又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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