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简沉朝地面望去, 倒地不起、血流成河的男人面孔在那个瞬间迅速苍老,化作一张中年人的面孔。 一片昏暗中, 烈火熊熊燃烧,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侧 “滴——” 狭窄逼仄的地下室里,心电监测的声音透过梦境而来, 简沉拼命试图睁开眼睛。 “别走, 留下陪我!”男孩的声音从十七年前追来, 一只手死死抓住简沉, 试图将他拖回暗无天日的往昔。 “别怕, 跟我走。”那个平稳、沉静的声音在梦中响起, 也朝他伸出一只手。 简沉的视线在两只手之间逡巡,被割裂般犹豫不决,下意识张开干涩的双唇,嘶哑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阿夜——” “简法医!你醒了!”守在床前的赵襄一愣,欣喜若狂道, “你终于醒了!简——” 她脸颊和手臂都有几处医用胶布处理好的伤口, 但反倒因祸得福, 受伤后被强制住院, 在医院睡了个好觉, 整个人看起来反倒比前几天精神许多,声音中气十足。 好吵。 简沉脑海里一片混沌,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 赵襄的大喊, 波坤轰然倒地,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仅仅几秒,刚刚睁开的眼睛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简沉只觉得太累了,他的灵魂已经从十七年前的记忆里爬出,却又好像无法回到身体一样,在空旷的病房里苦苦挣扎。 “医生!”赵襄冲出门高声求助,“他刚刚醒了一下,怎么又昏过去了!” 护士台的检测指示灯急速闪烁,发出阵阵警报声。 “病人急性低血压休克!”医生冲进病房,乱中有序地回头冲赵襄道,“无关人士麻烦回避一下!” “阿夜!”走廊里,一阵脚步纷乱,隐约传来王胜利的声音。 简沉飘荡在虚无之海的意识好像能感知到一切般,清晰地听着走廊上发生的一切。 脚步声依旧没有停下,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阿夜!我叫你停下,听见没有!病人抢救中,无关人员请勿入内,你看不懂吗?”王胜利着急起来,加重了语气,拔高声音。 简沉心道,王局在叫谁,他今天又打算教训谁了? 被喊了数次的人终于停下脚步,开口道:“王局,您有什么事?” 那声音低沉稳重,充满磁性。 简沉在医生混乱的抢救中清晰地辨认出,那是霍无归。 奇怪。他怎么也叫阿夜呢。 简沉的意识在脑海中飘荡着,暗自低语。 “邵烨交代的那些话,你怎么看。”王胜利问道。 霍无归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一个字也不信。” 虽然他说得近乎声泪俱下,言之凿凿,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毫无纰漏。 但霍无归一个字都不相信。 意识在朦胧昏暗的交接处捕捉到了“邵烨”,简沉在心底疑惑,邵烨究竟说了些什么。 然而霍无归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冷声道:“王局,不管什么事,一切等简沉醒了再聊。” “你非要和我这么生分吗?”王胜利忍无可忍地咆哮道,“三十年前,我和管局,还有老叶,我们是最好的战友,你爸爸牺牲了,我们都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你现在就连一句王叔都不肯叫我了吗?” “阿夜。” “阿夜!” “阿夜……” 一声声呼唤在脑海中交叠。 时而稚嫩,时而青涩,时而雀跃,时而哀伤,时而急躁,时而声嘶力竭。 简沉脑海中,猛人浮现出几天前,在北桥分局遭遇波坤的那个晚上。 他在昏迷时呢喃过“阿……夜……” 当时霍无归说:“嗯?你醒了?热?” 那天简沉以为,霍无归是把自己那句模糊的“夜”听成了“热”。 他恍惚的脑海里一遍遍咀嚼着那句话。 “嗯?你醒了?热?” “嗯?你醒了?” “嗯?” 那句“嗯?”并非语气词,而是下意识地响应! 简沉四处飘荡的意识猛然归位,记忆里朝他伸来的那两只手越来越近。 该留下,还是离开? “别走,留下陪我!” “别怕,跟我走。” 简沉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了后者—— 一瞬间,手心传来皮肤撕裂般的剧痛,小手电刺眼的光线照进瞳孔。 “醒了!病人瞳孔有对光反应了!” “没事了,血压和心率都回来了!” …… 纷乱的脚步声逐渐离开,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简沉!” 简沉尚在混沌的大脑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词汇,他本能地想,自己该开口叫面前的人什么。 阿夜,还是霍无归。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已经落入了一个毫无接触却灼热温暖的拥抱里—— 霍无归快步走入房间,倾身虚笼着不敢碰到简沉半点,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神情:“醒了,豌豆公主?” 简沉一愣,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的肌肉缓缓抬了抬,勉强抬起嘴角,回了一个微笑:“休息够了,好久不见,霍队。” 十七年不见,阿夜。 简沉在心底喃喃道。 “你不过是昏迷了一天而已。”霍无归偏过头,微微颔首,“既然醒了,准备工作吧,你会画像吗?” 他并不和简沉对视,而是盯着不远处床头柜上的花瓶,眼底毫无波澜,好像从未有过任何起伏一样。 甚至言谈间活像个该被吊路灯的杨白劳。 但只要细细打量,就不难发现,霍无归还穿着和昨晚一样的衣服,颈侧和耳后有些许擦伤,却都没有做任何处理,肩头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早已干涸,被外套堪堪掩盖住。 简沉目光落在他微颤的手指上,并未戳穿刚刚说“一切等简沉醒了再聊”的人是谁。 他只是眯了眯双眼,轻声道:“我渴了。” 幸亏没被禁食禁水。 霍无归摇起床头,让简沉从床上半坐起来,随后拧开床头柜上的保温壶,倒了半杯水出来,试了试水温,又起身去饮水机接了半杯温水,终于满意地递到简沉面前。 简沉下意识伸出烧伤的右手去拿,霍无归横了他一眼,径直将水杯送到简沉唇边:“不想疼死就别动。” “……”简沉确实渴了,凑在霍无归手边,低头喝了一口才问,“大学学过一点,你要我画什么?” “你刚醒,少喝几口,慢慢来。”在简沉打算喝第二口的时候,霍无归已经飞快收回了手,“你能从一个人的童年,画出他成年后的样子吗?” 十七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很多东西。 但有一样东西却永远不会改变——骨相。 哪怕是整容、削骨,一个足够优秀的法医也完全有能力还原死者的长相。 “当然可以。”简沉语气看似平静,却带了点难以察觉的炫耀,“这你还真找对了,整个海沧,能做到的人没有几个。” 刚刚说大学学过一点,那是简沉谦虚了,画像这门手艺,并非每个法医都会,否则也不至于大学时期就有不少案子抢着送进他手里了。 “那——”霍无归轻咳了一声。 简沉抬眼看他,面带无辜的微笑:“不过霍队,我手受伤了,拿不动画笔。” 霍无归沉默片刻,尴尬道:“不好意思,我忘了,我这就联系局里——” 并非忘了,而是存了些许私心。 这案子,跨越十七年的纠葛,哪怕简沉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希望由简沉亲手揭开迷雾。 那也算是,让简沉亲手为自己和母亲报仇雪恨。 “我有点饿了,如果吃饱了的话,也不是不能用大脑画出来,只是可惜你看不到我脑子里的画面。”简沉看着霍无归一秒失落的表情,颇为受用,用余光瞥他一眼,慢吞吞道。 霍无归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柔和中透着些不自然的生硬:“没事,你先想想也可以。我已经叫厨师给你煲了粥,快送到了,等你的烧伤好了再带你去吃海鲜。”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只要简沉能想出来,那简沉自然知道是谁。 简沉:“??” 霍无归怎么还预判了他的预判? “照片拿来吧。”简沉认命道。 谁料霍无归拉了把椅子坐下,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几个字:“没有照片,我给你口述。” 简沉一愣。 “我还没吃过法餐。”他果断道,“听说市里新开了一家。” 难度变大,报酬自然也得变高。 病房里一片宁静。 霍无归双手交握,嘴角勾起一道弧度,含笑道:“等你出院,海沧所有法餐厅随你选。” “您说。” 随着输液逐渐进入血液循环,简沉已经彻底从昏迷带来的无力中缓了过来,脸色红了些许,又挂上了毕恭毕敬、人畜无害的神情。 很有礼貌,很上路子。 “当时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现在大概二十四到二十八岁左右。”霍无归从回忆中搜索着零星的画面。 那个被绑架的孩子。 第三个人质。 除了最开始的三天,他们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之后的三个月,大部分时间,那个孩子都被单独关在另一间屋内。 最初的三天,是最为恐惧、慌乱、手足无措的三天,十多岁的孩子,除了关心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去,早已无暇顾及他人。 之后的三个月,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全都只有草草擦肩而过。 直到三个月后的那一天,最为混乱的时刻。 充斥记忆的只有火焰、苍白如纸的简沉、鲜血淋漓的世界。 那个少年在做什么…… 霍无归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回忆:“他脸型偏长,下颌和颧骨很窄,是很清秀的长相,但有一些婴儿肥,眼睛狭长,嘴……” “他应该在十岁左右经历了短暂的营养不良期,之后接受了丰厚的物质生活。” “牙齿整齐,好像有轻微的深覆合,但那时候应该正在换牙。” “鼻子不大,没有肉感,看起来线条很流畅。” “还有……” 简沉同样闭着眼。 将霍无归所描述的一切拼凑进脑海中。 时间在脑海中推移。 孩童的骨骼一点点演化,脑海中的画面瞬息万变,头围变大,牙齿更新换代,颧骨随着年龄的发育移动,眼窝和眉骨悄无声息地改变,自体骨化形成,随着年龄的增长,头骨逐渐定型。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再之后,婴儿肥逐渐褪去,脸部肌肉变得鲜活,眉眼被填进空隙,鼻梁拔地而起,狭长的眼睛在脑海中浮现—— 简沉猛地睁开眼,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在哪里见到的这个小孩?” “这是谁?”霍无归敏锐地从简沉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或许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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