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嗓音里带着微微的嘶哑, 尚在禁食禁水的嘴唇干燥起皮, 看起来毫无生气。 几个小时前, 邵烨在凤临河畔的小院内举枪击杀六一九特大杀人案嫌疑人波坤, 随后因为枪伤昏迷。 “不好意思, 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邵烨颇有礼貌地偏过头, 微笑道,“简沉还好吗?” 霍无归盯着他,半晌后朝门外瞥了一眼:“不关你的事。” 简沉还在昏迷,但已经没有大碍。 非要说的话,简沉受的伤甚至没有邵烨的重, 但过度疲惫的精神和几乎遍布全身的各种伤口, 以及接住赵襄那一下的冲击, 还是让他陷入了昏迷。 或者用医生的话说, 是一种代偿性的深度睡眠。 “没事就好。”邵烨像是听不懂霍无归的话, 自顾自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不杀波坤, 他就会杀了简沉, 我的枪是从波坤那里偷来的。” 霍无归深邃的瞳孔毫无波澜, 注视着面前的邵烨,追问道:“你为什么能偷到波坤的枪,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在昨晚和波坤的搏斗中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波坤管邵烨叫“弟弟”。 重复的提问,能够最好地检验被审讯者的诚实。 “你们不是听到了吗,波坤是我的哥哥。”邵烨脸上只有最为纯粹的坦然,既没有半点惋惜或者不舍,也没有畅快抑或兴奋,逐字逐句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安静的仪器发出声音。 霍无归按了按耳朵上的蓝牙耳麦,里面传来一片电流声。 滋啦滋啦的声音中,王胜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邵烨就这样,用“我今天的早餐吃了一块三明治”一样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了这句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话。 “聊聊魔术师吧。”霍无归神色沉郁,将心头所有惊愕狠狠压下,靠近椅背中,“你的父亲。” 这几个字落进寂静无声的病房里,邵烨苍白的脸色倏然黯了几分,被手铐锁在护栏边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床栏,垂下狭长的眼眸道:“其实,我和他并不是很熟。” 霍无归打量了他一眼。 先前在Mago见面的时候,这个人浑身都流露出一种精英阶层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冷淡,那是伪装所不能企及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但此刻,邵烨好像浑身被颓然的气息笼罩着,显得极为疲惫,又让人不得不怀疑,究竟哪个他才是最真实的。 “二十七年前,我的母亲年华生下我后,因为羊水栓塞离世。”邵烨指尖微微发抖,低着头,语气略带哽咽,“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 年华…… 霍无归一愣,脑海中瞬间涌起无数揣测和近乎笃定的答案。 果不其然,邵烨垂眸盯着一片雪白的床单,低声道:“我的父亲深爱她,为她建起了一所福利院,年华福利院,收留那些失去父母的小孩。我也在那里长大,十岁以前,我始终以为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太爱我的母亲了,以至于憎恶害死了她的我。”邵烨盯着空气里漂浮的微尘,仿佛和它们一样,意识游离在一片虚无的过往中。 霍无归脑子里隐隐升起某个预感。 到底是什么…… 他指节悄无声息地收紧,在脑海里反复咀嚼那一星半点的违和感。 窗外的晨光落进病房,邵烨逆着光,看起来瘦削而又单薄,因为连夜抢救的关系,此刻眼窝凹陷,过了片刻才接起自己的话:“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晚上,我睡不着觉,背着宿管偷偷出门乱逛。” 邵烨将头向后仰去,看着头顶没有打开的灯,像是刻意与霍无归拉开了一段距离:“那天,我发现了地下室里有个秘密,院长在那里,绑架了一对夫妻。” “一对夫妻?”霍无归脑子里一阵混乱,“不是小孩吗?” “一对夫妻。”邵烨重复了一遍,肯定且平静地继续,“很多年后,我才从波坤的口中得知,邵天高,也就是我的父亲,魔术师,因为失去妻子的不甘,而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游戏。” 他把绑架和杀人,叫做游戏。 霍无归猛地抬头看向邵烨,试图从这个平平无奇,甚至看起来比常人更加斯文有礼的男人眼中看出些许情绪。 诡异的是,哪怕叙述着如此脱离世俗伦常的故事,他都好像没有半点表情一般。 “每年,他都会绑架即将成为父母的夫妻,逼问妻子,选择孩子还是自己。”邵烨干巴巴地讲述道,“如果对方选择孩子,邵天高就会在我的生日,也就是我母亲的忌日那天行刑。” 他不能容忍一个女人选择成为母亲,而非妻子。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霍无归在一片死寂中一字一句问道:“你的生日是八月,对吗。” 邵烨点了点头:“十岁的生日那天,我看见一个坐轮椅的陌生小孩进了宿舍楼,那个小孩长得很好看,所以我多看了几眼,看着他朝地下室去了,第二天,福利院里少了两个男孩,管理员说,他们被领养走了。” 两个。 霍无归脑中机械地想,是的,就是两个,在自己进入地下室之前,那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邵烨说的一切,目前为止都与他的记忆重合。 但霍无归心头始终都盘桓着某种极其违和的直觉,他审视地望向邵烨,试图从一团乱麻中捕捉到某些联系:“你发现了这一切,为什么从未报警?” 邵烨苦笑了一下:“你想过吗,如果警察认定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又或者警察来调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会遭遇什么?” 阴森逼仄的地下室浮现在霍无归脑海中。 尖叫,恐惧,血腥,暗无天日的囚禁,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看不出任何破绽。 霍无归注视片刻邵烨,转而问道:“那么之后呢,你和波坤又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再之后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三个月的绑架和折磨,魔术师的离奇死亡,警察的解救,还是持续十七年的漫长噩梦。 邵烨在这之间,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那年冬天,一个很冷的深夜,有个非常高大健壮的男人闯进了我的宿舍。”邵烨语调平淡,却似乎隐藏着极为浓郁深重的隐忍,“那个男人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邵烨自嘲般笑了笑:“那个男人,称我为少爷,他告诉我,我的父亲过世了,他是我父亲的养子,是来带我走的。” “波坤?”霍无归抬头问。 “波坤。”邵烨肯定道,“那之后,我一直跟着波坤辗转生活,颠沛流离。他是个情绪极其不稳定的人,大部分时候,他叫我少爷,让我读书上学,给我吃好喝好,但偶尔,他又会像变了个人一样,谩骂殴打,说如果不是我,魔术师就不会死。” 如果没有邵烨,年华就不会死于羊水栓塞,邵天高就不会创建年华福利院,也不会在那里犯下最初的绑架案,更不会最终因此阴差阳错死在了自己的人质手里。 “所以你始终都知道,波坤和魔术师的关系,以及他们此前的犯罪事实,对吗?”霍无归冷声确认。 虽然这是在病房里,但耳朵上的蓝牙耳麦提醒着邵烨,这是一场审讯。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但那时候波坤对我的执著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不允许我使用任何电子产品,放学后必须立刻回家,多一分钟都会将我打到住院。” “他希望我继承魔术师的衣钵。” “他发誓会向效忠魔术师一样,永远对我忠诚。” “他还说,要找到害死魔术师的人,让我亲手为魔术师复仇。” “每天吃饭前,波坤都会逼迫我跟着他发誓,为魔术师复仇,重振马戏团的荣光,否则,我连一滴水都喝不到。” 平静的声音传进霍无归的蓝牙耳机,在监控室里响起,王局低声骂了句脏话。 “到我高三那年,他说,他爱我。” 邵烨面如死灰地闭上眼,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用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道:“他每次触碰到我,我都觉得恶心,恐惧,但我知道,如果反抗,他一定会杀了我。我亲眼见过他杀人……” 所有斯文、谦逊、文质彬彬的伪装在触及内心深处最深重的伤痕时消失殆尽,医者不自医,哪怕身为心理医生,邵烨依旧如同回到过去般,指节不住地颤抖、重新握紧。 “直到我读大学,他开始重启马戏团的业务,在边境来回奔波,对我的监管才放松了一些。”邵烨说到这里,始终一片虚无的眼神逐渐清亮,仿佛漫长冬夜濒临尽头,晨光在雪原上升起,“不久后,简沉搬进了我的宿舍,我始终觉得他非常眼熟,在一次梦魇发作后,我确认了他就是当年我见过的那个孩子。” 邵烨终于说到了这里。 霍无归紧绷的神经在此刻近乎断裂,目光灼热地盯着邵烨。 “他是个很坚韧、善良、美好的人。”邵烨再次望向虚无,像是在回忆深处伸出手,触碰年少时的虚影般。 霍无归难得对邵烨的话深表认同。 如果不是那十七年的错过,原本陪着简沉上学的人应该是我,他想。 在公大,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住在一个宿舍,朝夕相处,顺其自然。 可惜他错过了。 邵烨对霍无归心头奔涌的遗憾一无所知,依旧慢慢叙述:“我决定,要保护他。” 所以整整六年,波坤从未察觉他近在咫尺的室友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质。 所以他会出现在北桥分局的后巷,出现在凤临河畔的小院。 “我没办法摆脱波坤,只能顺着他的想法,扮演了十七年的少爷,成为他心目中的魔术师。”邵烨叹息道。 绑架。 折磨。 囚禁。 简沉和霍无归在地狱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三个月。 而之后的十七年,有另一个人始终活在魔术师的阴影下,被迫做出温驯的模样,被迫一次又一次起誓违心的誓言,被漫无边际的监视和永无止境的恐惧笼罩。 邵烨的止痛药似乎开始逐渐失去药效,脸色越发苍白,沉默地委顿在床头。 霍无归沉声问道:“既然如此,波坤今年为什么会回国?” “直到今年,他告诉我,失踪的第三个人质,出现了。”邵烨苍白的脸色凝结着一层寒霜,抬头注视着霍无归,“那个人质告诉波坤,杀死魔术师的,是简沉。” “霍队!”就在这时,杜晓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简沉醒了!” 作者有话说: 周五了周五了!明天又能日万了!
第52章 重逢 十七年不见,阿夜。 “砰!” 子弹划破夜空, 射入波坤的心脏,男人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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