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苗斌开了几次口,终于鼓起勇气抬头,“你们怎么猜到是我的?” 霍无归沉声道:“通常,一个女孩想要进入这个行业,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要么是家族性质,要么是朋友介绍,很少有一无所知靠自己误打误撞就能来这种KTV的女孩。” 华宫KTV不管怎么说,也都能算得上海沧数一数二的娱乐场所,不像街边的洗脚店、按摩房、洗头房,需要有人介绍,也需要一定的门槛。 沈容之一个刚从正德村出来的女生,要是没人介绍,根本想不到还有这种活路,就算不去工厂打工,最多就是被骗去街边的廉价门面,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进了海沧最大的KTV。 “她死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没有打给父母、家人,却给了你。”霍无归抛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我小时候因为是家里老二,一直被我妈带着东躲西藏,不敢回户籍地,于是在她娘家长德县城长大。”苗斌叹了口气,“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霍无归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们要找的突破口就在苗斌身上—— 这个人才是沈容之最亲密的朋友,最信赖的战友,他是最有可能帮助警方攻破余勤心理防线的人。 “上个月的一个晚上,沈容之跟我说,她家里人找上门了,她可能会被抓回去。”苗斌抓着头发,脚步停在一个巷口,满脸懊悔,“我听她说过她家是做什么的,我很怕,如果帮了她,那些人会不会找我寻仇,所以……” “所以我挂断了电话。”苗斌哽咽着说,“直到前几天,警察来KTV调查,我才知道她真的死了,还和我姐姐死在一起……” 简沉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她已经走了,节哀。” “如果早知道她会死,我当时说什么都应该帮她的……”苗斌颤抖着流泪,嗓音嘶哑,“就像我第一次帮她一样……” 夕阳落在狭窄的巷子深处,简沉叹了口气,拍了拍苗斌的肩膀:“你是第一次帮她逃出正德村的人,对吗,现在,你还有机会再帮她一次。” “告诉我们,在沈容之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帮助我们找到杀害她、逼死她的凶手,只要你能帮到我们,我们就有机会帮沈容之昭雪。”简沉语气温和,听起来平静可靠,“他是警察,我是法医,你面前是两个能帮沈容之找到真凶的人,苗斌,抬起头,告诉我们,一个月前,不,更久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顿了顿,简沉又强调了一句:“沈容之的死,和你姐姐的死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帮沈容之,也是在帮你的姐姐。” 苗斌愣了愣,抬起头看向身边两个男人。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长久地注视霍无归,也是第一次注意到他身边的简沉。 这两个男人看起来一身狼狈,却又始终透着沉着和镇定。 他咽了咽口水,仿佛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盯着简沉缓缓道:“我和容之从小就是朋友,我们关系非常非常好,但读初中的时候,她就突然退学了。” 简沉鼓励般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继续。 “后来,我才知道,她回去给家里的生意打下手,她家……”苗斌惨笑着说,“她家在她十六岁那年,就让她生了第一个孩子。” 虽然他们早已经猜到了一切,但亲耳听到的瞬间,简沉还是愣住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沈容之第一次成为受害者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那年,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苗斌露出一点自嘲、无奈的哂笑:“有一天下午,她偷偷跑出来,找到我,说这个孩子将来注定不会属于她,她希望留下一点念想,所以我带她去了医院。” “我们装作早恋的小情侣,拍了一张四维彩超,她把彩超给了我,需要的话我现在去拿来,这应该可以作为证据吧?” 霍无归注视着他哭得一团糟的脸,递上一张手帕,肯定道:“可以,谢谢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先拿到片子,后面的事你可以来警局慢慢说。” 有了那张四维彩超,就有了审问余勤的突破口。 - 审讯室里。 像是经历了巨大的心理建设和挣扎一样,余勤在令人窒息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我确定容之没有怀过孕。” 我是医生。 他在自己心里反复给自己打气—— 我是医生,我确定腐烂了一个多月的尸体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只要一口咬死,就没有人能撼动他的供述。 “说这话之前,不如先看看这个。”杜晓天没有任何停顿,丝毫不给余勤留下思考的时间。 那是简沉写出的尸检报告。 监控室里,简沉一字一句道:“我看了余勤的履历,他读书的时候成绩一塌糊涂,几乎门门挂红灯,险些不能毕业,能成为正德村的医生这中间恐怕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恐怕觉得人死去了,就失去了作证的能力,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所以余勤敢在证据的面前继续信口开河,否认一切。 “但不是的,我是法医。”简沉抬起眉梢,表情里除了讽刺只剩下深深的怜悯。 “法医的工作,就是揭露一切,让所有伴随死者一起陷入沉寂的真相,重新大白于天下,重新展露在世人的眼前。” “我替她们开口说话,这就是法医的工作。”简沉轻轻呼出一口气。 审讯室里,余勤仿佛被电了一样,颤抖着翻看那份报告,喃喃自语:“我已经做到最好了,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暴露了,是沈容之这个贱人!死了还不肯放过我!”
第37章 割裂 是少女,是孕妇,唯独不是妈妈。 “你不是说沈容之是你女朋友吗?怎么现在又对她破口大骂?”杜晓天横了一眼余勤。 毕竟是能够长久地驻扎山村, 悄无声息犯下大案的人,被杜晓天这么一点,余勤很快恢复了冷静。 警察就算找到了沈容之的彩超记录又如何, 法医查到了沈容之怀过孕又如何。 诊所已经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所有能成为证据的东西都随着大火一起消失了。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 重新开口道:“本来我觉得丢人不想说, 也是想给死者留下一点颜面,但既然你们一直问个不停, 那我就只好把这事说清楚了。” 杜晓天一副看你表演的表情, 等着余勤继续为自己开解。 “我确实是沈容之的男朋友没错, 但这丫头一向不是个安分的主, 虽然和我在一起, 但一直嫌贫爱富, 觉得我只是个一穷二白的乡村医生,嚷嚷着现在不过是和我玩玩。”仅仅过去了几分钟,他飞快调整了供述,脸上再次出现了胸有成竹的自信神情。 哪怕一层虚浮的谦逊和不安盖在脸上,微表情里的得意还是将他的真实想法暴露殆尽。 审讯室和监控室里都是从警多年的老人, 个个有着火眼金睛, 眼光老练。 杜晓天被迫在审讯室里板着脸, 不能做出任何表情的时候, 监控室里已经人神共愤了。 霍无归面色微沉, 给简沉倒了杯水递过去:“他演技比你差多了。” 还不等简沉反驳,下一秒杨俭就印证了他的话,嚷嚷道:“霍队你说什么呢, 我们简法医这么单纯善良朴实无华逆来顺受谨小慎微的人, 怎么能跟里面那个人渣相提并论?” “就是!他可比不上简法医!”赵襄红了眼眶, 沉浸在愤怒中,骂得真情实感,“余勤也太人渣了!这样污蔑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霍无归手下翻看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缓缓读出了上面的词句:“今天余医生来给我体俭,他又夸讲我了,说我是他见过最干净,最明亮,最票亮的女生。” 短短一句话,沈容之写了三个错字。 她的字很大,看起来和刚上学的小朋友差不多。 “他不觉得我脏,也不觉得我现在的样子难看,余医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不像爸爸,每天都在骂我、打我,我快要被爸爸打死了,多亏余医生就了我。” 写到下一段,圆珠笔成了黑色水笔,字迹断断续续,措辞都是最简单朴素的大白话,就连这本本子也是一本不知从哪捡来的作业本。 霍无归的声音带着成熟男人极具压迫感的浑厚磁性,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平静而稳定。 但监控室里却压抑着极深的愤怒。 简沉喝了一口水,嗓音清澈:“他还不知道这本笔记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和霍队从诊所出来的时候不是两手空空。” 这是沈容之被困在正德村,被当成容器的那近三年时间里写下的日记。 十九岁的新年之后,她终于认清了这个村庄和余勤的真实面目,在苗斌的协助下偷走了余勤的一批药品,来到了海沧。 那些药就是她进入华宫KTV的敲门砖。 审讯室里,余勤振振有词道:“我当初看她机灵活泼,不忍心她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早早结婚,嫁人生子,才和她谈恋爱,还打算资助她继续读书,谁知道她今年初偷了我一批药,跑去海沧,还去做那种工作!” “药?什么药!” 霍无归在诊所二楼见过,除了西地那非的仿制品以外,余勤还有大量孕妇用药,以及麻醉药品。 “男人吃的药呗,这丫头心思一直就不正!还偷拿这种东西去给她的客人献宝!” 他语气里难掩是沈容之的鄙夷和唾弃,绝口不提诊所里的其他药品。 然而监控室里的众人却眼睁睁看着那本日记上,沈容之用笨拙、幼稚的笔迹,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心情。 “昨天借了张建康证去快餐店打了一天工,客人实在太多了来不及去上册所,结账的时候系充上好多字也不认识,我一着及,没忍住尿了出来,被领班赶走了,也没拿到今天的工钱。” 这段话让众人产生了极大的割裂感。 一边是孩童般稚嫩的笔迹、平铺直叙的措辞;另一边却是经产妇才会经历的尿失/禁,彻骨而难以启齿的痛苦。 她是少女,是孕妇,却唯独不是妈妈。 赵襄满眼血丝,从霍无归手中接过日记本,哽咽着读出上面的文字:“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沈容之初中就被迫辍学,之后的几年都被困在小村里,这几年的经历让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垮了—— 她的腰椎变形严重,以至于无法久坐久站,频繁接受激素类药物的注射、连续的怀孕和生产,让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很难和同龄人一样工作、生活。 “我知道做这行人人都看不起,但我现在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地活着而已。”霍无归读出了这本日记上的最后一段话,“往后就是我的新生了,过去那个我,再见。” 写完这段话后,她将关于过去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苗斌保管,毅然踏进了华宫KTV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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