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林清禹作为一名精神科兼职心理咨询医生,他的共情能力是极强的,话语间安抚的语气也把握得恰到好处。刚刚还在兴奋划拳的众人,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沉浸进林清禹话语间营造出的氛围。 “你即使在医院,也不一定能等到他醒来。”许昭既像在宽慰林清禹,也像在宽慰着自己,“急救医生说,按照生命体征来看,张星凡应该早就醒了。只是,他的自-杀意愿太过强烈,一直静默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谢谢,可能我会少一个遗憾吧。”林清禹释然地笑道。 下一局,输家换成了方才直率提问的颜楚涵,可谓是风水轮流转。 “我也选真心话。”颜楚涵立即道。 曹志平有意调解许昭对这位“弱不禁风”女警的不满和偏见,一个劲撺掇着许昭提问。 “为什么想来刑侦队?我看过你的简历,专业成绩很优秀,但你的专业更适合网安和技侦,第一志愿为什么要写刑侦?”许昭难得夸奖了一句颜楚涵,但说话语气俨然是一副面试官冷冰冰的风范。 “嗯……”颜楚涵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话。 许昭很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我小学的时候体格瘦小,性格木讷、寡言,不爱跟人抱团,可能看着比较好欺负吧。有一次体育课,我蹲下身系鞋带的时候,一个男生突然恶作剧地双腿跨坐在我身上,这是一个对女生很羞辱的姿势,我愤怒地大吼叫他下来,但他仍旧恶作剧地笑着,说让我从他□□钻过去。当时,体育老师明明就站在一旁,却视若无睹,事后,我要求体育老师以老师的身份教育训诫他,但老师笑嘻嘻地说这就是小孩子开玩笑,不要当真。”颜楚涵回忆过去,已经能用十分淡然甚至是冷漠的语气,“我讨厌那个弱小的自己。” “有时候一个畜生的小孩,背后往往都昭示着畜生家长的放纵和畜生大人的视若无睹。”许昭罕见地用了“畜生”一词同时形容大人和涉世未深的小孩,坐得老远的颜楚涵甚至认为自己听错了。 “但即便是现在身为刑警的你,就能打过现在的那个坏男生吗?要知道,他的体型远胜于你。”许昭继续发问,似乎忘记了这只是一场只能提问一次的真心话小游戏。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能不能打赢,但作为执法者,我能用法律的武器去惩罚他,教他好好做人。您问我为什么选择刑侦,在这个世界上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一角,永远存在着强者对弱者的霸凌欺辱,我想让那些无助的小孩求助有门,我想让她们环顾四周时,周围不都是‘视若无睹’的冷漠大人,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去保护她们。”颜楚涵坚定道。 许昭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某种程度上的认可。虽然他仍然认为,颜楚涵去网安和技侦,更能发挥她的优秀能力,帮助到更多的人——这也是颜楚涵刚刚说的心愿。 许昭在猜拳这块似乎有着高超的技术,几轮过去都屹立不倒。直到众人纷纷二次中奖之后,许昭终于在曹志平、屈粤的眼神交流、默契出拳、左右夹击之下败下阵来。 “我选真心话。”许昭用“充满威胁”、“下次一定会报复回来”的冰冷眼神盯着屈粤和曹志平。 “咳咳。”屈粤颇有仪式感地清了清嗓子。 然后模仿着许昭刚刚面试官的语气:“我也看过老大您的简历,您当年的高考分数不一般呐,为什么不去综合类大学读个热门专业,而是报了警校?” “那我读的也是公安第一学府,现在也是双一流了好吧?”许昭无意间又凡尔赛了一把。 “老大你不要逃避话题,你的分数可比公安第一学府的招录线高出五十多分呢。”屈粤无意间又帮助了老大的凡尔赛。 “我和小颜蛮像的。”许昭突然说。 “啊?”颜楚涵心中,许昭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满脸写着刑警的锋利和攻击性,而且十分热衷于健身,一个能打她颜楚涵八个。 “不过故事的主角不是我,我母亲是法律从业者,从小就教我保护自己,跟校园里的小团体保持距离。出事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为了保护喜欢的女生,搅进了和某个小团体的斗争。小团体——就是乌合之众,群体放大了每个人内心的恶魔和作恶的欲望,模糊了个人行为的边界,让群体里的每个人陷入狂欢与癫狂,成为伥鬼,为所欲为。”许昭的声音森冷。 颜楚涵忍不住发问:“许队,男孩间的霸凌会更恐怖吗?” “不是男孩的霸凌更恐怖,而是小团体的霸凌更恐怖。”许昭冷冷道。 “我朋友没有告诉我他所遭受的全部。是我一次无意中看到,在男厕所,那个小团体在霸凌他,强迫一个小男孩给所有人口……后面还发生了很多事……即使我办过、见过这么多案子,每每想起这件事,我还是会克制不住地愤怒。”许昭罕见地流露出了一种“对渣滓的憎恶”的情绪。 颜楚涵共情道:“那您朋友保护的那个女生,大概也不好过吧?” “嗯。”许昭轻点了一下头,“具体就不说了,对当事人也是一种伤害。” “他们没满十六周岁吧?强制猥亵侮辱罪肯定定不了,故意伤害罪除非致人重伤……”曹志平说。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不满十六周岁,所以敢为所欲为。”许昭冷声说,“我更愤怒的不是这个——是旁观者的冷漠。后来我都能觉察到班里的氛围很不对劲,那些班主任、老师、宿管又怎可能不知,不过是因为没触及到自己的根本利益,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昭仿佛看穿人性般地说道。 曹志平问:“那家长呢?你朋友告诉家长了吗?” “住校的学生大多都是家长很忙没空管的,我朋友更甚,他父母忙到离婚,连抚养权都不争,天天在外地跑,一年没几天回家。只有我把这事跟我妈讲了,我妈赶紧带着我朋友和女孩去报警,我也跟着一起去。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直接去了市公安局报案。因为牵扯到市重点中学,安排来接待我们的是两名老刑警,都是刑侦口的领导,他们听了之后很愤怒,马上雷厉风行地行动:封锁宿舍和教学楼,搜查证据;隔离所有学生,一一采录口供。” 许昭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掐灭手中的烟圈,一缕光芒熄灭在许昭指尖:“其实警察们都知道,霸凌者不满十六周岁,警察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用的,但他们没有做那个‘视若无睹’的大人。事后,我问那个最先拍板决定的老刑警,为什么明知定不了罪还要去白费力搜集证据,他说:既然这件事学校不管,那就让他们公安来管,就要用这种大张旗鼓的查案方法来警告霸凌者,警察会一直盯着他们——盯着他们到满了十六岁。” 颜楚涵听得热血激昂:“那位拍板的刑警前辈叫什么名字?他现在还在公安系统吗?” “他叫林亦明。双木林,亦庄亦谐的亦,光明的明。十年前牺牲在刑侦一线了。”许昭轻声说出这个名字,像是怕惊扰到地下的故人。 饭局上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许昭和许昭口中的这位刑警前辈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许昭身旁的林清禹——他正拿着茶杯的双手明显地颤抖起来,脸色和唇色都异常苍白。 “对当时年幼的我而言,校园是我所能接触的全部世界,而它肮脏、污秽,见证着人性的卑劣不堪。在那绝望的时刻,他们的出现就好像一束正义的光,照亮了我的世界。我也想成为这样一束光。” 许昭最后说道。 “抱歉,我有点头晕,可能是室内空气闷,我出去吹会儿风。”林清禹终于给自己的苍白脸色找到了借口。 许昭把自己的风衣递给他:“晚上外面冷,当心着凉。” “谢谢。” 林清禹接过风衣,他的指尖异常冰凉,远胜于往常。 许昭抓住林清禹的手,关切地问:“你手怎么这么冷,没事吧?” “没事,可能是刚刚喝了酒。”林清禹说。 许昭一直坐在林清禹旁边,余光中林清禹只小咪了一口。“没想到林医生除了咖啡/因过敏,对酒精也不耐受。”许昭心说。 二楼露天的阳台上,林清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然后,迎着风喷出一口混浊的烟雾气。 他鲜少抽烟,除非是实在心烦意乱,难以克制,藉由尼古丁来压制颤抖的内心和双手。 这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林清禹警惕心起,下意识转头,看向来人。 “林医生。”老唐脸上带着一丝局促和不安。 林清禹皱起了眉,毫不掩饰自己烦躁的情绪:“什么事?” “我刚刚在门口当着其他人的面问您的话是不是打扰到您,给您造成麻烦了?真的很抱歉,对不起……”老唐着急道。 “有什么事私下说吧。”林清禹压下了一点自己的情绪,缓和道。 “我只是想问您,您认识林亦明警官吗?我想确认一下您是不是当年林警官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孩子。”老唐说。 这十多年间,林清禹的五官确实没什么大变,但气质却全然不同,褪去了少年青涩,成熟、高知、少言,疏远于热闹的人群,看着让人难以接近。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林队还在的时候,都是十年前了吧……”林清禹记忆中,老唐只是林亦明帮助过的无数人中的一个,本以为随着十年时光的流逝,大家都会互相淡忘。 “怎么可能不认得,林警官的亲人、朋友我都记得!”老唐的语气有些激动,“林警官是个好人呐,一个认真负责、执着的好警察,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我的案子,四处出差时也不忘帮我打听,后来又拜托给他的徒弟,他们这十年间一直在帮着我。” “你是说,梁风梁队长?”林清禹并不认识梁风,印象中林亦明也没有收过梁风这个徒弟。 “最开始不是。林警官的徒弟是J市市局的冯炎警官,冯警官后来调来屏水县公安局,又把这事拜托给屏水县的梁风队长。”老唐回忆起过往,语气再次激动起来,“他们都是好人呐,可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冯警官后来也牺牲了,和林警官的牺牲一样,都是交通事故……他们牺牲后,市里都收到了他们受贿、徇私枉法的举报,但我们都知道这绝不可能!他们都是顶顶的好人!” 林清禹抬手放在唇边,示意他放低声音:“这件事先不要说了,暂时先放在心里。” 林清禹对老唐还是有些印象的。林亦明刑警的一生中帮助过无数人,有些甚至远超自己的职责范围。而十年前林亦明因意外牺牲后,市委突然收到有关林亦明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徇私枉法的举报信,面对这些脏水,有些曾受过林亦明帮助的人站了出来,拦在调查组车前,拉横幅,拉“林亦明警官心系人民、无私奉献、清正廉洁”的红锦旗,一度让调查组成为“和人民群众作对的敌人”。老唐就是拉锦旗的组织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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