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琳忿忿不平,不期然又想起崔不去。 不止眼睛像,连那冷冷淡淡的眼神都像,只是容貌没有那样的美,没有那么惹人注目。 他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烧,既焦灼,又好奇,越烧越旺,忍不住想要找个发泄的出口。 崔琳思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想再去看崔不去一眼,好让自己彻底放心。 当他来到崔不去的客房外头时,就看见服侍崔不去的婢女正端着水盆从外头走出来,小声嘀咕,满脸疑惑。 “白玉。”崔琳唤着婢女的名字,“那个凤公子可在屋里?” 婢女忙行礼道:“凤公子与裴公子出门去了。” 崔琳皱眉:“都这么晚了,还出去?” 婢女欲言又止:“婢子被凤公子改了名,如今不叫白玉了。” 崔琳不悦:“他一个暂住几日的过客,还敢改你的名字?” 婢女喏喏:“是,凤公子还说,这个名字极好,崔家各位郎君一定会喜欢,就是婢子听着,好生奇怪,叫,叫余茉。” 崔琳不耐烦:“什么鱼墨?” 婢女:“凤公子说,是多余的余,茉莉的茉。” 余茉,余茉…… 崔琳下意识在脑海里过了两遍,蓦地睁大眼,露出见鬼似的表情。 余茉!
第100章 余茉这个名字,像一本多年尘封的书,陡然从书架上落下,摊开在崔琳面前。 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那些记忆是禁忌,更是耻辱,不仅是他的耻辱,也是整个崔家的耻辱。 是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起来的阴影。 头顶轰隆巨响! 他浑身一震,不由抬起头。 屋檐外的天空忽然亮如白昼,又急剧暗下。 晴好的傍晚不知何时飘来乌云,将刚刚升至柳梢的月光彻底遮住。 天地晦暗,风雨欲来。 崔琳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是余茉模糊的面容,一时又是崔不去那张脸,浆糊也似,混沌未明。 “三郎,三郎!”婢女在旁边不知喊了多少声,才终于看见崔琳睁着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望向自己。 白玉吓坏了,她不知自己为何仅仅只是改个名字,就惹来崔琳如此反应。 风吹来,比往常还要冷些,直将崔琳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您的脸色好难看,可要请个大夫,或者婢子去请主母过来?” 白玉的话令崔琳猛地惊醒过来。 “对,要告诉父亲,得马上告诉他!”崔琳推开婢女,踉踉跄跄朝来处跑。 淅淅沥沥,夜风带来一阵细雨。 但崔琳完全不觉得冷。 脚步越来越快,黑夜中狂奔的他,满头大汗,神色惶恐。 …… 崔不去也不觉得冷。 他脚下,是安平县城外一处小山坡。 他面前,则是一座孤零零的坟茔。 在坟茔东面不远处,有一个陵园,那里才是崔氏一族的安眠之地。 凤霄看着坟茔前面的墓碑。 余氏之墓。 没有前缀,没有落款。 外乡人路过看见铭文,顶多只能猜出墓主是个女子,连她身前是否嫁人,有何事迹,立碑之人是谁都不知晓,更不会猜出她与崔氏有何关联。 “这一定是个很长的故事。”凤霄道。 他听过的故事不计其数。 每个混迹江湖并能闯出名堂的人,一定有自己沧桑的往事,或辉煌或曲折的过去,但凤霄是个例外,他从来都是一帆风顺,天之骄子,他也不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因为别人的事情听再多,那也是别人的,同情也好,愤怒也罢,都是多余无用的。 然而现在,他却很想听一听余氏的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与崔不去有关。 “也许是三十年前,也许还要更早一些,本县有一户姓余的耕读人家,膝下无子,唯有一女,人称茉娘。我记事时,她已死了,从旁人为她画的画像来看,应该是个美人。” 天,逐渐变暗。 唯一的光明,只有墓前那盏被凤霄放在地上的灯笼。 柔光描绘着两人站在墓前的轮廓,在细雨中黯淡。 如这时光,慢慢回溯。 余茉不仅是个美人,还有符合许多人心目中美人形象的品行,譬如蕙质兰心,怀瑾握瑜。 余父是本地名士,虽未当官,但笔下诗集文集不少,许多人慕名而来,拜在他门下,但能被余父收为入室弟子的,只有一个,他姓元名省,是余茉青梅竹马的师兄。 眼看女儿亭亭玉立,余父本有心撮合女儿与弟子的婚事,奈何元省想要出门游学,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一日余茉去外家探亲,回家途中,忽遇暴雨,河水上涨,水流湍急,余茉带着婢女,与家人失散,站在河边徒呼奈何,正好遇上同样在附近游玩的崔家子,对方眼看佳人无法渡河,就自告奋勇,来回两趟,背着余茉和她的婢女过河,余茉很感激,事后询问对方姓名,想日后再请家中长辈出面感谢,对方自称崔珩,是博陵崔家嫡支,排行第二。 听至此处,凤霄问:“假的?” 崔不去缓缓点头:“假的,对方是崔三,因少年顽皮,逃学私自外出游玩,怕传回家中被长辈责备,就谎称了二哥的名头。” 后来,余家派人去崔家致谢,正好崔二到了婚龄,崔家在为崔二物色妻子,又正好,余氏品貌俱佳,两家结亲,顺理成章。 没有背余氏过河那件事,这桩婚事,充其量也就是郎才女貌,门第相当,有了那桩佳话锦上添花,就更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凤霄沉默片刻:“所以,这其实是一桩阴差阳错,意难平的悲剧?” 崔不去笑了:“不,虽有误会,却非悲剧。余氏过门之后,就知道那天背她过河的人,其实是崔三郎,但那天匆匆一面之缘,实在也谈不上什么一见倾心。余氏与崔二郎志趣相投,感情融洽,二人赏雪谈诗,看花论泉,足迹踏遍郊外山野,很快就成为一对人人称道的佳偶。” …… 这场雨看似没那么快停。 崔琳连撑伞都顾不上,在雨中一路狂奔。 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他的脸。 他的脸色比天空还要苍白。 崔宅花厅内,正洋溢灯火通明的热闹。 崔咏面上露出方才训斥崔琳夫妇时所没有的欢快。 因为崔家最争气的儿子,四郎崔珮回来了。 “你还舍得回家,你还记得你在这里有个家吗!”虽是训人的口吻,但谁都能看出崔咏脸上并无不悦。 崔珮也笑呵呵地应和:“儿原想南下探望旧友,路过博陵附近,听说崔家要办榴花文会,这不又回来了?” 崔咏吹胡子瞪眼:“若没有文会,你当真就不回来了?” “哪能呢!”崔珮哈哈一笑,“高堂双全,儿女俱在,我这不就回来了?” 面对爱子,崔咏高兴了一会儿,笑容却转淡:“自从袁氏病故之后,你不愿再续弦,说要游遍五岳三川,我知道,你其实是不想回这个家。” 崔珮:“阿爹……” 崔咏摆摆手:“不必多言了,回来是好事,你就多待三两个月吧,啊?” 崔四看着老父须发皆白的苍老面容,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门外脚步声骤然而至。 崔琳的身影冒冒失失闯入二人眼帘。 一身湿漉漉的他喘着气,发丝黏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没等崔咏沉下脸色,崔琳已惶惶然道:“他没死!他回来了!” “三郎!”崔咏喝道,“你又发什么疯!没见你四弟回来了吗?!” 崔琳恍若未闻,兀自道:“他,就那个凤霄!您知道他刚刚给白玉改了个什么名字吗?叫余茉!余氏啊!您还记得她吗!” 在座两人陡然变色。 崔咏甚至难得失态,按住桌案想站起来,却一时腿软,复又坐了下去。 “是不是你听错了!”他厉声质问崔琳。 崔琳拼命摇头:“没有,我问了白玉好几次的,她说那个姓凤的,还特地教她是哪两个字,多余的余,茉莉的茉!” 崔咏沉默半晌,忽然望向崔珮:“当年是你回来说,他死了。” 崔珮苦笑:“当初我去孙大夫那里,是想让孙大夫尽力救他的,可等我过去的时候,孙大夫说,那孩子已经救不回来,断了气,那孩子临死前求他,说自己本来就不被崔家承认,死了也是随意下葬,不可能进祖坟,倒不如在外面随意埋了,落个无牵无挂,孙大夫心软,就答应了,我亲眼还见过那孩子的坟堆,连墓碑,都是我后来给他立的。” 崔琳急得打断他:“可除了他,谁会知道余茉!余家三代单传,到余氏那里就只有一女了,凤霄一定是假名!” “你慌什么!”崔咏大怒,“就算他还活着,那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怕他回来找你报仇吗!” 崔琳顿时脸色煞白,呆呆站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崔咏喘过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 “他姓凤,余家没有姓凤的亲戚,博陵也没有姓凤的人家,不过余氏当年有个师兄,会不会是他?” 他望向崔珮,似想要个答案。 崔珮看着平日果决的父亲,第一次产生对方也老了的感觉,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崔咏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没见过那个年轻人,如果他是当年那个孩子,长相一定跟三郎,或余氏有些相似的吧?” 崔咏抿着唇,半天没说话。 崔琳的脸色更白了。 崔珮了然:“这么说,他的确是……?姓名可以假托,当不得真。不管他是否还活着,既然知道余茉,又故意泄露给三哥,必然也知道当年的事,父亲,将人请回来吧。” 他叹了口气:“不管是道歉认错,还是请罪,总要把话说明白。” “爹……”崔琳弱弱道,“我不想见他,我真不想见他!” 胡须颤动了许久,崔咏终于开口:“四郎,你马上将你大哥也喊过来,还有,派人出去寻那两人,务必将他们带回来!” …… 绵绵细雨落在墓石上,将朴素简陋的墓碑晕染打湿,似墓主一生流不出的泪。 不知何时,灯笼被雨水打灭。 无星无月的夜,虽已入夏,却有些寒意。 他们出来时没有带伞,崔不去也没有回去的打算,任凭头发肩膀,沾上雨珠。 故事既然已经开了头,总得将它讲完。 一个前半生甜蜜,后半生凄凉的故事。 崔不去:“好景不长,崔二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留下余氏,无子守寡。崔家并不要求她为崔二守节,余家也心疼女儿,想接余氏回去再嫁,但余氏自己不愿意,她跟崔二鹣鲽情深,宁可为他守一辈子,也不可能遇见再好的人。但,就在崔二夫妇相和,人人称羡时,却有个人,窥视这一切,暗暗嫉妒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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