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霄沉默片刻:“我为何要大清早坐在这里听你讲鬼神志怪?” 崔不去心说就凭你喝了那碗粥。 “二位郎君神色为何如此严肃?”清亮的少女嗓音插进来,崔九娘款款走来,提醒他们该启程了。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青衣,款式却与昨日略有不同,腰身又稍稍束紧了些,头上绑了绿色丝绦,女为悦己者容,崔九娘见凤霄多看了她两眼,心头便不由欢喜起来。 “我已派人先行回去告知祖父一声,我们午时之前便可到崔家,届时祖父必定盛宴以待,必使两位郎君宾至如归。”崔九娘没话找话,有些小羞涩,说罢也不好意思多逗留,就跟着孙大夫先往前面去了。 凤霄点评道:“她与你虽是同胞兄妹,却全然不同。” 崔不去没搭理他,径自上了马车。 凤霄紧随其后,打定主意要他开口了:“多年未归,是不是还有点近乡情怯,忐忑不安?” 崔不去冷笑一声:“崔家虽然不是什么武林世家,但崔咏绝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说话,此事别想我插手帮忙,想拿到余音琴,凤府主就自力更生吧!” 凤霄很快就见到了崔不去口中“不好说话”,崔九娘眼里“和蔼可亲”的崔咏。 此人须发皆白,身量也不高,唯独一双眼睛锐利有神,令他区别于寻常老头。 他在面对崔九娘与孙大夫时,语气和缓,神情温和,像个想念孙女与故友的普通人,但在看见凤、崔这两位来客时,眼神却转为打量探究。 “裴公子与河东裴氏,不知是三裴里的哪一支?”崔咏问道。 裴也是当世大姓,秦汉之后,历经变迁,又有了河东裴氏、燕京裴氏等分支,彼此族谱拿出来一对,随时都能找到共同的祖先,比起崔氏不遑多让。 凤霄笑道:“哪一支都不是,祖上平庸,籍籍无名,到了我祖父那一代,侥幸谋得一官半职,我又是三代单传,故而有些任性罢了。” 崔咏可有可无地点头,其实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凤霄身上,打从二人进来之后,他的目光就时不时扫过崔不去,神色讳莫如深。 “凤公子呢?”他问崔不去。 崔不去淡淡道:“与裴兄差不多。” 崔咏沉吟道:“不知凤公子祖籍是何处?” 不待崔不去回答,崔咏便笑道:“你别误会,我是看你的长相,有几分神似故人,方才有此一问。” 崔不去嘴角微翘,眼中殊无笑意:“我无父无母,他们早就死了。” 崔咏一愣,不由追问:“家中也再无亲戚?” 崔不去:“无。” 崔咏还要再问,孙大夫适时道:“东翁,我年事已高,不宜久站,两位小友也是初来乍到,你这样盘问,他们会惶恐的,不如先安置人住下,再慢慢叙话不迟。” 孙大夫虽在崔氏药铺坐堂,但他与崔咏认识数十年,时常给崔咏看病,说这样的话并不逾距。 崔咏看了孙大夫一眼,拍拍额头笑道:“是我唐突了,两位小友来得正好,明日便是榴花文会,你们既然喜欢文墨,想必也会喜欢这样的热闹。” 凤霄敛去平日里那风流不羁的做派,多了几分小矜持与骄傲,倒真有几分初出茅庐,自命不凡,但在崔咏面前还不敢太造次的文人模样。“我们正是为此而来,听说这次文会,新任郡守元使君也会亲临。” 崔咏露出了然神色,年轻人想在新郡守面前出头,借此博得进身之阶,很正常。 他拈须笑道:“不错。不过今年文会,来的人会比往年更多,群英荟萃,你们想要博得头彩,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凤霄昂首:“人不多,如何能叫出众?有才无分年高,即便天下文宗在场,在下也敢一战!” 崔咏嘴角抽动了一下,心说这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面上却还笑眯眯:“好,年轻人就该有志气!” 再看旁边崔九娘频频望向凤霄的眼神,他哪里还不明白孙女在想什么,这分明是被美色所惑了,但这裴惊蛰如此自大不懂谦逊,又非名门出身,怎么看都不是九娘良配。 崔咏在心中默默将凤霄的名字划去,准备吩咐下人给他们准备两间离崔九娘最远的客房。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吵嚷的动静。 一男一女争执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没等崔咏沉下脸色拦阻他们,二人便已闯了进来。 “你放开我!”女人的手腕被男人攥在手里,正拼命挣扎。 男的却满脸怒容,气势汹汹,进来便道:“爹,我要休妻!” “你敢!”女人闻言也不挣扎了,当即高声尖叫起来。 “我为何不敢!”男人冷笑。 “都住口!”崔咏怒喝,一拍身前桌案,二人总算有些忌惮,不敢再高声喧哗,脸上余忿未消。 “此间有外客在场,尔等实在不像话,都给我出去,你们的事,回头再说!”崔咏冷着脸道,却似对儿子夫妇之间的争执毫不陌生。 女人不管不顾跪了下来,哭诉道:“爹,这杀千刀的崔琳,竟敢无视家规,在外头似养外室,还说要休了我,您可得帮我作主啊!” 崔琳冷笑:“那女子是良民,你当是家中奴婢,任你打杀吗!我话便撂在这里了,你若动了她一根毫发,便得按律治罪,届时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都给我滚出去!”崔咏勃然大怒。 这寥寥几句对话,足以让凤霄推断出对方的身份。 男人想必就是崔咏四个儿子里头,那最不成器的三子崔琳。 据说这崔琳生来俊逸,又是嫡出幼子,小时颇得父母喜爱,不小心宠溺过头,以致于他人到中年,如今一事无成,连带家宅不宁,还得老父出面调解。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平庸人物,居然是崔不去的亲生父亲。 再看崔九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父母当着客人的面争吵,其中一位客人,还是她心有好感的,其尴尬难堪,无以复加。 凤霄看热闹正看得起劲,就听见崔不去道:“崔公不必动气,我等先告辞了。” 崔咏勉强一笑:“九娘,你让人带着两位郎君去安置,再亲自送孙大夫回去。” 崔九娘忙不迭答应下来,低着头带孙大夫离开,不敢多看凤霄一眼。 “且慢。” 崔不去正要走,却被崔琳叫住。 对方上前几步,神色有点奇怪:“你是谁?” 他伸手来抓崔不去,似乎想将对方拉到跟前,看得更清楚些,手至途中,却被一把扇子拦住。 凤霄微微一笑:“自重。” 崔琳没顾得上凤霄,依旧盯着崔不去:“你好像,有点眼熟。” 崔不去似笑非笑:“阁下对多少个人说过这句话了?” 崔琳有些讪讪:“我真看你有几分……” “三郎!”崔咏厉声打断。 崔琳这才闭口,不敢多言。 凤霄与崔不去并肩离开,身后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崔咏训斥儿子儿媳的声音。 “都道崔家名门望族,看来这高宅大院里,也免不了琐碎寻常的家务事!”凤霄打开扇子摇晃,感叹道,“阿去,幸好你没在这里长大,否则活成崔琳这副样子,那还不如撞墙自杀算了!” 崔不去道:“崔家也不是没有出息的人物,崔琳的弟弟,崔家四郎崔珮,虽为庶出,从小聪颖,更有诗名在外,他其余两个兄弟,虽然平庸,也不像他这样混账。” 他的语气之平淡,简直不像在谈论自己的亲生父亲。 凤霄不由怀疑自己的猜测有误。 以出身论英雄,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古往今来成大器者,从来不为身世所拘,凤霄从来就不认为自己知道对手的身世,就能抓住他的把柄。 但现在,他对崔不去的好奇与日俱增,这份兴趣,却纯粹是出于对崔不去本人。 此刻,他也许还没去深究这其中的差别。 崔宅旁边有个园子,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崔不去和凤霄被安置在园中靠假山的两个厢房,推门出去便是曲廊春池,崔家又派了两名美貌婢女过来近身服侍,果然周到妥帖,无一不舒服,这让原本享受惯了的凤府主极为满意,连连夸赞。 崔不去忍不住嘲讽:“崔咏是想用美貌婢女令你动心,让崔九娘看看她倾慕的人,是个如此肤浅的男子,可崔咏绝不会想到你眼高于顶,恨不得娶镜中的自己为妻!” 凤霄哈哈一笑:“去去,你有没有发现,你在不高兴的时候,就会特别喜欢讥讽别人?” 崔不去面无表情:“没有。” 凤霄拍拍他的肩膀:“但这样挺可爱的,继续保持!” 崔不去以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凤霄忽然趋近,崔不去微微蹙眉,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对方眼明手快拦住,再拖到面前,凤霄亲亲热热,一副套秘密的样子。 “你与崔家有如此渊源,就算视同陌路,心里想起来,总会不舒服的,但你还特地陪我回来找余音琴,可不要说,你完全是为了我?” 崔不去沉默片刻,缓缓道:“左月局查到,崔咏的长子,也就是掌管崔家大半财库与铺子的崔家大郎,私下与南陈的临川学宫过从甚密,甚至暗中资助对方,一年到头,起码有价值上千银两的粮食通过金环帮,流向南方。” 解剑府和左月局,一个调查别国朝廷与朝中动向,一个则更侧重于江湖恩怨,虽然时有重叠,但两者从成立之初,司职是有区别的,如今左月局从临川学宫着手,得到解剑府不知道的线索,凤霄并不奇怪。 凤霄以不出所料的口吻道:“我还当你突然之间有了闲情雅兴,果然又是来办案的。” “不止是来办案。”崔不去云淡风轻道,“我是不恨崔家,可我没说不恨崔咏和崔琳。” 他绽出一抹笑容:“不过,我这次来,正是为了看百年崔氏的嫡支,如何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 崔琳跟妻子在父亲面前大吵一通,非但吵不出结果,反倒被老父骂得狗血淋头,郁闷之极,越想越是晦气,连外室那里也不想去了,出了门随便乱逛,不知不觉竟走到崔家为外客所置的鼎食园。 对他来说,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实在太过遥远了,但崔不去的出现,竟神使鬼差勾起他那久远的记忆。 虽说对方不姓崔,但那双眼睛委实太像了,像得崔琳心头惶惶不安。 那是他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也是他绝对不想再去揭开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他至今被拘在父亲崔咏身边,不让踏出博陵郡半步。 在博陵郡,崔家的话比郡守还管用,崔咏不让他离开博陵,崔琳也没有勇气反抗,他年轻时所有雄心壮志,都随着这道禁令而灰飞烟灭,不纵情声色又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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