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咏皱眉:“解剑府?” 崔珮道:“不错,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解剑府权同六部,专替天子掌管别国阴私,暗查突厥细作。” 他看着父亲说话,便也没留意到崔大郎的脸色变化。 崔咏沉吟道:“天子不问家事,就算那凤霄真是你说的解剑府府主,又与余氏有故,也管不到崔家头上来,汉末群雄并起,两晋朝代更迭,北方战火硝烟,崔氏能屹立至今,靠的不是奉承哪一朝的皇帝。” 他的话里自有一股傲气,其余人都觉有理,不由点头。 崔三那一丁点心虚,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崔大郎,一开始便没将此事当成多大事,他对崔咏道:“父亲,儿子以为,待会对方若不提及余氏,我们只作不知便好,没有必要先挑起来。” 崔咏也觉得自己有点孟浪了,单凭一个名字,就急急忙忙去找人,不是摆明了承认自己有问题? 崔珮暗暗叹息一声。 他抬头望向厅外,庭院深深,一棵栽在前庭的古木,年纪比他和崔三加起来还要大。 可就算是这棵古木,也比崔家的族谱要年轻得多。 世家高门自有的底气,让崔咏提起天子也不必诚惶诚恐,更不将区区一个凤霄当回事。 但凤霄若真是解剑府府主,又特意泄露余氏姓名,引起他们的注意,又岂是好对付的? 崔咏囿于过去的荣耀,一直不肯往前看。 崔珮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崔家不是由他说了算。 他只能暗叹一声,父亲老了。 不多时,外头便有仆人来报,说是二位客人都回来了,外头下雨,他们没带伞,淋了一身,先去沐浴更衣,再过来拜见主人家。 崔咏点头,索性也不干坐着,吩咐厨下上菜,几兄弟难得齐聚一堂,围坐小饮,待用得差不多,正好凤、崔二人联袂而至。 崔不去跨入内厅时,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他视若无睹,毫无拘谨之态,反是洒然一笑:“崔翁连夜召我等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崔珮仔细打量,怎么也无法把当年那个瘦弱寡言的孩子,跟眼前的青年联系起来。 崔咏此时也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拈须笑道:“无它,你们不是本地人,如今天晚路滑,怕你们找不到回来的路,便派人去寻你们。若还未用晚饭,等会我就命人送过去。” 崔不去面露感慨:“实不相瞒,我的确多年未归,差点就不认得故乡,青山绿水,依稀还是当年模样,此番除了参加文会,还为祭扫先母而来。” 一片死寂。 在场几人呆了一瞬,谁也没想到崔不去会如此直白,开门见山。 崔珮失态起身,面上甚至有几分激动。 崔三和崔咏能看出崔不去眼熟面善,他自然也能看出来,那双眉眼,下巴,正与当年的二嫂像了个七八成。 “你,你母亲是谁?”他按捺下激动,轻声问道。 “你们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崔不去笑了一下。 凤霄发现,崔不去的笑与平日不同。 或者说,与面对他的绝大多数时候不同。 崔不去不常笑,平日大多是冷笑,讽笑,坑人成功会露出狐狸偷腥之后的笑,他很克制,经常会将得意藏在眼睛里,偶尔斗赢凤霄,又或占了上风时,翘起的嘴角会连带眼睛微微眯起,软和了眉梢霜雪。 但绝不是眼前这种,似笑而非笑,将杀意藏在笑意之后,令人摸不清喜怒深浅。 发现这一点的凤霄如同捉住狐狸尾巴的猎人,心情愉悦,忍不住又摸出袖中折扇。 没有人去关注他为什么会在雨夜的凉爽天气摇扇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崔不去身上。 崔咏沉声道:“你们路过此地,偶遇九娘,我见你们年少英才,又爱舞文弄墨,这才起了爱才之心,留你们夜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但说无妨,何必如此阴阳怪气!” 崔不去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崔翁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公正严明,却从来都是偏袒偏心,你儿子坏人名节,生下我这个孽种,又纵妻谋害嫂嫂性命,你为了崔家的名声,一力将此事瞒下,若我没活着,又如何为余氏讨回公道,一雪前耻?” 讨回公道四个字说得崔咏心头一跳。 他拍案而起:“你果然就是崔阶!当年你年纪小,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崔家养你长大,你非但一声不吭就逃了出去,多年未有音信,如今竟回来痛骂亲人长辈,恩将仇报!” 崔大郎也道:“是啊阿阶,这些年你不在,我们都很想你,孙大夫说你死了,父亲还难过得哭了一场,如今你还活着,我们高兴还来不及,你娘的事,当年另有隐情,你先坐下来,我们从长计议,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凤霄差点笑出声。 他们这些恩威并施的话,骗骗寻常人还可以,如果余氏的儿子不是那么有出息,凭他一己之力不可能对上整个崔家,听见这番话,也许心中会有不甘,但最后也只能认输。 但崔不去是何人? 连兴风作浪,搅乱天下的云海十三楼,也接二连三受挫,连备受宠爱,不可一世的晋王,也得为了笼络他而作出亲近之态,崔咏的话,在崔不去面前,悉数化为可笑作态。 凤霄敢用裴惊蛰的脑袋打赌,崔不去现在,一定是好整以暇看着崔家人演戏,不着急发作,像猫逗耗子,等他们露出更多的急切。 果不其然,崔不去又笑了:“当年,我年纪虽小,也不常说话,但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楚,譬如,受命抚养我的崔家下人,是在卢氏的怂恿下,在我的饭菜里下毒,想要毒死我,可惜我命硬又机警,硬扛着三天不吃饭,等郡守过来拜见崔翁时,当着众人的面饿晕,让崔翁不能不过问。现在想来,以我的身世,崔家没要了我的命,的确是天大的恩赐啊!” 崔家众人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老辣如崔咏,都觉有些挂不住老脸。 崔不去就像他心头的一根刺,活着一日,他便难受一日,可他又不愿背负杀害亲孙的罪名,只能任由他在崔家自生自灭,对方被欺凌得很惨,崔咏不是没有耳闻,但他却放任自流,遇上了便管一下,遇不上便故作不知。 可谁又能想到,那个命不久矣的幼童,竟没死在外头,时隔多年,还会回来,当面对质? 在场之中,唯有崔珮,激动上前,待要去抓崔不去的肩膀,却被横生一把扇子拦住,只好停住脚步。 “阿阶,真的是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愧对你娘的临终托孤,害你流落异乡,命途多舛,幸而上天庇佑,让你平安无事,你回来吧,记在我名下,四叔必将你视若己出,再不让你受欺负了!” 崔咏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忍住。 崔不去:“我不叫崔阶,我叫崔不去。” 崔珮一愣:“哪个不去?” 凤霄凉凉道:“不去死的不去啊,多好听、多别致的名字,旁人一听,肯定要追问名字的来历,崔家这些龌龊肮脏,不就天下皆知了?” 崔珮脸色微白,苦笑道:“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崔大郎沉声道:“阿阶,我们都知道你心中怨气不小,但时过境迁,斯人已逝,旧日有什么恩怨,就该由它过去了,既然你已回来,就别走了……” 凤霄笑道:“再被你们多毒死几次吗?还是你们不以他为耻了?他可以进族谱,可以光明正大被当作崔家人来介绍,死后也能进崔氏陵园了?” 崔大郎的话被他抢白,生生噎住,瞪着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崔咏看着崔不去,缓缓道:“若你愿意回来,我可以做主,将你过继给四郎,如此一来,你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崔家子,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 不光是凤霄想笑,崔不去也很想笑。 二人相视一眼,崔不去从凤霄眼中看出怜悯。 不是怜悯崔不去,而是怜悯崔咏。 怜悯他年纪大了,崔氏族长的位置坐久了,竟蒙蔽了双眼。 崔不去要真稀罕崔家子的身份,何必这么多年才回来,他还好意思用施恩的口吻说出来,是指望崔不去感激涕零,领旨谢恩吗? 凤霄:崔道长,幸好你像母亲。 崔不去从对方的无声口型中看出这句话,他咳嗽两声,懒得理会凤霄,对等着他回答的崔家人道:“我已经说过了,这次过来,一是祭扫先母,二是参加榴花文会,至于崔家——” 他的目光扫过崔大郎,崔三,并未在后者身上多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崔咏那里。 “从一开始,我就没被算入崔氏之中,既然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们也许把崔氏看得比天还重,但,我姓崔,只为圆生母之愿,与博陵崔氏,没有半点关系。” 唇角冷锋毕现,旋即又抹平消失,他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崔家人耳中:“这个姓氏,我从来就不稀罕。别说你们让我入族谱,就算要把崔家拱手相送,我也没半点兴趣。” “如果崔翁没有其它事,我们就先回去歇息了,免得明日起晚了,赶不上文会,失陪。” 崔不去在崔家这个池塘里丢下一道惊雷,将池子惊得鱼虾哗然,水影乱摇,他自己则施施然告辞而去,袍袖迎风飒飒,潇洒之极。
第103章 二人扬长而去,余下崔家几人坐在厅中,久久沉寂。 崔三做贼心虚,此事说到底与他有关,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恨不能旁人彻底忘记自己的存在。 崔咏也的确顾不上崔三,他发现刚才被崔不去话赶话,却忘了询问他的身份来历,至今也未问清他冒用凤霄其名,到底是真与解剑府有关,还是狐假虎威而已。 崔大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问父亲:“此人来意不善,恐怕会在明日榴花文会上闹事,要不要现在先将他们赶出去,明日也不许他们出现?” 崔珮忍气道:“父亲,大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崔家的血脉,现在夜已深了,再将他们赶走,他们又能上哪去?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还须妥善处理才是。” 崔大皱眉:“四郎,这么多年了,你怎的还如此天真?他若真想好生解决,怎会选择这个时候上门?分明是打算当着四方士人、本地乡绅,以及新任郡守的面,当众给我们难堪!” 崔珮提高了声音:“本来就是我们亏欠了他,难不成还要人家高高兴兴回来感谢生养之恩吗?” 崔大郎也怒了:“难道我们对他没恩?要换了别的人家,像他这样出身的孽种,早就被闷死了事,哪里会留他长大成人!” 崔珮直觉热血上涌,多年来诸般歉疚,在看见崔不去站在面前时达到顶峰,也让他有了反驳大哥的勇气,他指着崔三,手在愤怒之下微微颤抖:“恕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要闷死的不是他,损毁崔家名声的也不是他,应该是三哥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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