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视线隔着逐渐稀薄的雾色,平淡交汇。彼此都疏离得恰到好处,是再正常不过的、不熟悉的人。 “你上不上?要关门了。”公交车司机扭头朝门边的少年道。 “嗯。”向野应声,扶了扶耳朵里的蓝牙耳机,就近在前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开始移动,倒车镜里,那对在街边交谈的年轻男女的身影,一点点摇晃着缩小。 这场景真是莫名地熟悉。 好像初遇时,他也是在那两人并肩而立的状态下离开的。 可这次好像莫名地刺眼,刺眼到他没等着距离自动清除画面,就匆匆避开了视线。 这样的相遇没有发生第二次。 向野刻意把出门时间放晚,再没按时上过早自习。 俞远按照那天在医院长廊里所说的那样,除了断绝交流这一项,还在开学后的第一天就调整了座位,独自把桌椅搬到了四组最后一排,横跨整间教室和向野各踞一方,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班上的人都咂摸出了点味道,知道这位新转来的学霸和班霸不对付,眼神都不乐意多往教室后面瞟,生怕触了哪位的霉头。 * 是日,秋阳杲杲,万物初醒。 长街西,后山脚下的小鱼塘上萦绕着白茫茫一片未散的晨雾。 池塘边的小木屋被一只皱纹满布但宽厚有力的手“吱呀——”一声推开。 丝丝缕缕的光线照亮屋内昏暗温暖的空间,老式影碟机连接着的一台老电视,还在沙沙地播放着一部黑白外文电影,叽里咕噜的声音让来人听得直皱眉,却是蒙毯盖脸睡得正香的年轻人最好的催眠曲。 来人从塑料红桶里抽出自己的钓鱼竿,颇嫌弃地挑开被脚,抽了抽那睡死过去的少年的脸。 “不上学,在我这窝上瘾了。” 向野悠悠转醒,感受到刺目的光线和扰人的拍打,眯眼认出来人,嘴角漫上笑意,瓮声道,“江老头,这么早就来喂你那塘子胖头鱼啊?” 江老头原名江峰元,老以前是兴阳长街这一片的土地主之家,哪怕家道中落,仍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仰着家里旧产,年轻时只知道吃酒打牌,老了只管拈花逗鸟,一辈子过得优渥。 长街这片位置极佳的鱼塘,便是他的私产之一。 向野和他是在棋牌室认识的,两人虽然在年龄经历上相差甚远,但偏偏在下棋打牌钓鱼上都能论一论知己,久而久之就混熟了。 就这间小木屋,当初还是向野帮忙一起设计搭建的,半坡翠竹掩映,浩渺烟波几亩,颇有些“画清月煮酒、描白雪如霜”的隐世味道。 向野简单洗漱好走出木屋的时候,江老头已经在池塘边架好鱼竿,坐等鱼获。 清风吹得水汽未干的额角发凉,向野走过去,蹲在钓位旁边,伸手戳了戳江老头揉好的饵料。 “啪”的一声,手上立刻挨了一拍,江老头皮肉松散的眉头朝他一凛,“人嫌手也嫌。” 向野簌簌笑了一阵儿,“来这么早钓什么呀?” “说你没见识还不承认。”江老头嫌弃道,“秋天了,正是钓板鲫的好时候,塘里该上货了。” 向野撇撇嘴,“你钓鱼可没赢过我。” “啧,”江老头气得吹胡子,“那是你小子狗屎运气好,那天的鱼都瞎了眼睛,全跑去咬你的钩,有本事再约一回,保准叫你服气。” 向野啧啧两声,不应承。 两人在池塘边一坐一蹲地静了一会儿,江老头垂目瞅他一眼,“你今儿个又逃学啊?” 向野拾了几颗小石头,贴着水面打浮漂,“班上有个人最近看我特不顺眼,懒得去。” 江老头乐了,“看你不顺眼反倒逼得你躲着人家,看来是位厉害人物,有空得介绍我认识认识。” “是挺厉害的。”向野淡笑耸肩,“不过我把人给得罪了,现在不搭理我,没法介绍给您老认识。” “得罪了去哄回来呗,我看你还挺舍不得。” 向野手上动作一顿,仰头看江老头,“这么明显?” 江老头没理他,紧盯浮标,惊喜道:“哎,有口!” 向野悠悠起身,拍拍手往回走,没等走出几步,身后的江老头收杆将今日的第一尾鱼收入护中。 老头有些得意地扬声道,“小子,没事儿就活点泥把栅栏修了。” 向野挥了挥手,“等下次吧。” “去哪?”江老头问。 “去把人哄回来。” * 晃过清冽凉爽的早晨,午后的时光被太阳烘烤得炙热闷燥。 有几道嘈杂的光影从眼前晃了过去,视线渐渐清明起来,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俞远认出对方是自己原高中的同学。 “快传啊,”那人朝自己喊,“愣着干嘛。” 俞远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手里多了颗篮球,周围的场景也很熟悉,是附中宽阔漂亮的球场,身边的脚步纷乱陈杂,热汗不停地往外冒,他渐渐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下,一道身影闪上来,夺走了他手里的球。俞远看清上前的人,心里猛地一惊,是向野! 他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动作连贯地向前,已经准备上篮进球。 可下一秒,向野在篮筐下顿住动作,转身面向了他,脸上毫无征兆地换了神色,沉下来的眉眼凝着肃杀的味道。 “我们没那么熟——”记忆深刻的话音,像是回到那条银桂飘香的医院长廊。 恍惚中,向野高高扬起手中的球,奋力向他砸了过来。 俞远定定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想躲,却发现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球砸中了他,俞远只觉得胸腔一闷,身体朝后摔了出去,却迟迟没有落地,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失重感。 眼前一晃,球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荒崖,他不停地下坠,左耳刺痛,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无数荆棘划破,目光向上,只见悬崖边,向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俞远被汗水浸出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课桌一角出现一只指节修长的手,而手的主人,仿佛是冲破梦境而现。 俞远下意识地直起身,和向野四目而视。 墙上挂着的风扇缓缓转动扇叶,发出“嗡嗡”的声响。 “做梦了?”向野垂下打开风扇的手,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嘴角扬起戏谑的笑容,俯身低语道:“不会是梦见我了吧?”
第28章 深潮与岸上 俞远一时恍惚,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还深陷梦中。 这是他们自那日之后的再度交谈,尽管他还不曾发出声音,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定称不上平静。 “你流了很多汗。”向野坐到前排座位上,像从前一样,没脸没皮地凑近过来,重问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梦见我了。” 俞远不太懂他这是什么意思,断交的几日都表现正常,这是突然又抽的哪门子风? “你刚才叫了我的名字。”向野突然说。 “!”俞远瞬间凛目。 向野观察他的神情,两秒之后,难以掩饰地笑了起来。 俞远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耍,愤然起身就欲离场。 午休时段,教室里没几个人,向野突然发难地倾身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俞远终于出声发问。 “搬回来坐吧。”向野说,“和一堆扫帚挤在这里,不难受吗?” 俞远皱起眉头,他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求和意味,但这么迂回讨嫌的求和方式,真叫人难以接受。 “让开。”他启唇吐字。 向野缓缓站起身,戏谑从脸上退下去,换上了一副有些棘手的表情,他轻轻侧开身,在俞远擦身而过的时候又问,“你之前说想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俞远顿住脚步,回答道:“之前,是真的。” * 接下来的几天,俞远全方位体验了来自前同桌的校园骚扰。 一开始是课上几经周折传来的字条。 载述不外乎: - 今晚如意抄手约否? - 历史老师在讲第几页? - 我之前说有一肚子关于你的诗,不是开玩笑,要从今天开始给你背吗? 等一系列无聊无趣无意义的内容。 俞远从一开始的认真打开看,到后来一律向后精准抛进垃圾桶,仅仅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 紧接着是不定时的信息骚扰。 向野真的开始他的“每日一首计划”,不知道从哪里搜刮到那么多关于白榆的诗,从“满庭榆荚似秋天”到“榆荚散来星斗转”。 俞远以一种猎奇的心里,忍住没把人拖进黑名单。 …… 再后来是午餐时间突然送来的奶茶。 跑腿人员从贾仝换到胡志成,再到后来被使唤的不知名人员,引得同桌吃饭的高丹和崔籽迪一脸的坐等吃瓜。 第四次把奶茶扔在食堂之后,俞远暗自火大,能把求和做得这么烦人的,大概只有向野了。 时间很快就晃到月底,国庆假期近在眼前,让整个三中都沉浸在一种躁动难安的气氛里。 放假前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全班翘首而盼,却没等到熟悉的“原地解散”。 体育老师弯腰从身旁的纸箱里拿出一个网球拍,脸上笑容灿灿,“同学们,这节课给大家讲一下网球这项运动。” “哎——”队伍立刻响起一阵哀嚎。 三中的确有两块网球场,但因为这项运动的不普及,这球场几乎成了个摆设,往日里都被当做羽毛球场用。 体育老师讲解完最基本的网球知识,抬眼在列队里扫了一圈,“有会的吗?来位同学演示一下。” “这儿这儿!”徐梦洁高举手臂,侧开身示意身后的俞远,大嗓门道:“我们俞学霸会打。” 俞远有些窘迫,徐梦洁却直冲他眨眼,“我翻过你朋友圈。” 网球在市附中是必修运动之一,高二举办过一场比赛,他还拿了个冠军,当天脑袋一热发了条动态。 俞远在一阵戏谑起哄声中硬着头皮走上前,并决定下了课就给朋友圈设置三日可见。 “网球比赛计分分为‘分、局、盘’,分呢就是一球之间的胜负,谁先得4分,谁就赢得一局,而先胜6局,则拿下一盘……”体育老师把球拍递给俞远,继续介绍比赛规则,“现在除四大满贯的男子比赛采取5盘3胜制,其余正规职业赛一般都采取3盘2胜制。” “好复杂啊老师。”列队后排突然传出一道懒懒散散的声线。 众人的视线向后聚集到向野身上,他贯彻一向“站没站相”的准则,半身靠在球网栏杆上,目光穿过人群和俞远对视,“打一盘不就知道了。” 体育老师又从纸箱里一个球拍,“行吧,那我和这位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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