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裴郁咬咬牙,盯着眼前冷漠微笑,仿佛胸有成竹的何年。 何年回望他良久,颇感滑稽似地,嗤一声,扬起眉梢: “为什么?” 裴郁轻轻昂首,用身高优势彰显傲慢: “我和他还有事没解决。” “那没关系,还有我呢,我来替他解决。”何年微微一笑,将手中撕成两半的名片,随意抛落: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两张碎纸打着旋儿,徐徐坠地,如同失落的魂魄,无所依归。 裴郁骤然移开视线,一把揪住何年的衣领,三两步怼到他身后的墙上。 柜子后边这面墙才粉刷过不久,颜色比边上几面更白,何年被他冷不丁重重抵上去,震得墙粉扑簌簌掉下来,落了一头一脸。 裴郁手下力道颇大,甚至能听见骨头磕在墙上的声音,加上对方后腰本来有伤,这一下,撞得何年连连呼疼,叫苦不迭。 细碎的粉尘胡乱飞舞,何年不小心吸进口鼻,又忍不住开始呛咳。 裴郁微微垂眸,见他一边哎哎叫着疼,一边吭吭咳得止不住,又被自己牢牢扣在墙边,动弹不得,往常一张好看的小脸,几乎皱成苦瓜。 那双黑曜石瞳仁里,此时因为疼痛而泛起一层轻薄的水雾,浮荡游移,点水涟漪,笑意未尽,痛色犹深,倒让何年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沈行琛。 白色墙粉唰啦啦落上他眼眉,越发显得那张少年气的脸庞煞白阴森,唯独双眸黑如点漆,双唇艳红似血,像鬼魅迷失在天光之下。 裴郁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时为了引出盗尸嫌疑人彭冬冬,沈行琛自告奋勇假扮尸体的画面,也如此刻一样皓齿朱唇,脸上苍白得仿佛鲜血失尽。 而当初误以为对方死去时,那种发自内心,挥之不去的恐慌感觉,也随之涌上心头,恍如昨日重现。 想到那天沈行琛一动不动,毫无生气,躺倒在解剖台上的样子,裴郁不由更加气闷,不仅没有放手,反倒把何年抓得更紧了些。 他冷冷睨着何年,口气胜过冰霜凛冽: “他要是死了,你也别想活。” 听他这样说,何年面色一滞,好容易忍住咳嗽,在他禁锢下,勉力扬起脖颈,好让脸上显出些骄傲不驯的神色来: “裴法医这是……知法犯法,威胁我?” 裴郁手中的衣领子,已经深深拧皱: “如果能让你打消这个念头,那就是。” 话音落下,何年又朝他的眼睛深深望来,咳了几声,才不屑地轻笑: “你不是,对他没有兴趣么?” 裴郁揪着他,又往墙上怼了怼,再次咬着牙重复: “与你无关。” 何年一只手捂着受伤的后腰,一只手扶着他不动如山的铁臂,似乎想挣脱,又挣不开,只好倚在墙上,呼哧带喘地冷笑: “裴法医对他,还真是情深意重。” 说着,又禁不住猛咳几声,凝视着裴郁,缓缓放下那只扒在他胳膊上的手。 裴郁懒得纠正对方用词不当,却见他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脸上,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即,那只落下的手抬起来,向后抄一把头发,抖落不少墙粉,不经意间,又轻轻抚了抚耳垂。 裴郁眸光一闪,恍惚间以为自己眼花,再定睛看时,那手早已垂落下去,认命一般地,扶在腰上。 眼看对方态度有所和缓,裴郁也慢慢放了手,钉在他脸上的目光,也一分一分,不动声色地拔了出来。 终于得以赦免,何年急忙撑着腰杆,龇牙咧嘴地闪开一步,瞅着他的眼神里除了警惕,还有浓重的不服之色,却到底偃旗息鼓,没再说出什么。 瞥一眼窗外天色,想起走之前廖铭叮嘱他的“早点回来”,裴郁便收敛了情绪,恢复到平时那副,端庄而冷淡的神色: “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视线从何年不甘心的表情上扫过,他没再停留,转身走出了事务所。 ———— 接下来几天,事情运转仿佛进入一种微妙的停滞中。 失踪已超过一个星期的蒋凤桐,仍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人知道她身处何方,是否还平安。 廖铭带着裴郁等人,把能找到的监控翻了个底朝天,却像大海捞针,一无所获,找不到蒋凤桐的踪迹。 “鸿福齐天”木材厂门口墙上遗留的血迹,也被证实不是人血,而是狗血。比起消灾祛邪,倒更像警告和示威。 而厂里库房中那串稍小一些的足印,还没有比对出主人。蒋凤桐母亲李颖的手机上,也没有收到过新的勒索信息。 这个处处透着古怪的绑架案,至此陷入僵局。 “好几天没见过小何侦探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这天,裴郁在走廊迎头碰上窦华,点头致意后,便听见对方朝他寒暄道: “说好的帮咱们破案,我在这看监控看得眼睛都快瞎了,他也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 经豆花儿一提醒,裴郁忽然意识到,自从上次事务所一别,无论何年还是沈行琛,都已好几天未曾出现过。 ——不出一个月,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沈行琛这个人了。 那时候,何年不无幸灾乐祸的话,和暗自得意的神情,还言犹在耳,裴郁心头突然微微地跳起来。 明明脚下的长廊幽深安静,他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胸中嘈杂不堪,像谁手持了呜呜喳喳的锣鼓号角,奏个不停,把每个杂乱无章的音符,都顺着五脏六腑,送到他的心底耳根处来。 偏偏技侦办公室另一位小程法医,鉴定伤情时,手头出了点岔子,请他过去帮忙。 等一切结束,裴郁走出市局大门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他想了想,方向一转,直奔初照人事务所。 将车停在喜鸢路巷口,他走到事务所时,却看见令他心中一凛的景象。 那块本就摇摇欲坠的牌匾,现在彻底掉了下来,半立不立地支在墙边,更显得荒凉破败,冷冷清清。 卷帘门抽上去一半,里面的玻璃门歪歪扭扭,半敞不开地支棱着,其中一扇玻璃上,还添了几道新鲜的裂痕。 裴郁走进去,屋里没开灯,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他望见一派七零八落的狼藉之象,仿佛有人在这里打过一架,还没来得及收拾战场。 整个事务所光线昏暗,寂静如死,空无一人。
第87章 备忘录 事务所一片狼藉,让裴郁不由开始心头打鼓,胸中漫出一阵狐疑。 屋子里还残留着打斗过后的迹象,墙边立着的柜子歪歪扭扭,被推离了原位,露出后边墙上一块长方形的深色污迹来,在重新粉刷过的白墙衬托下,越发显得老旧可怜。 裴郁走过去,才看清,那不是什么污迹,而是一扇小铁门,被焊在墙上,铁锈斑斑,一望即知年久失修。 他伸手拉了拉那门,却纹丝不动,这才发现,基本处于焊死状态,无法打开。 再看室内,桌子斜斜推开,纸张文件散落一地,椅子也翻倒在地,连那只原本放在窗台上的沙漏,都掉在了一旁,一动不动。 裴郁捡起那只沙漏,小心放上窗台,目光只在那簌簌掉落的暗色细沙上停留一瞬,便立刻被地上一个摊开的本子,吸引过去。 他捞起本子,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翻看。 那些字迹筋骨潇洒,舒展漂亮,与他曾见过沈行琛的字,如出一辙。 【你的名字是沈行琛,今年二十二岁。】 【这个地方是喜鸢路53号,可以住。】 【大门钥匙在柜子从上面数第二层,右手边档案袋里。】 【银行卡密码是××××××。】 【门外那辆灰色帕萨特,车牌号×××××,可以开,驾驶证放在扶手箱里。】 【洗澡间水龙头左边热,右边凉。】 …… 一行一行,一件一件,事无巨细,仿佛害怕遗忘似地,都写得清清楚楚。 裴郁捏着那本子,意识到,这是沈行琛写下的备忘录。 只是,他从来也没发觉,沈行琛记性有什么问题,何况还是这种名字住址,钥匙卡片之类的日常信息。 难道…… 他想起何年略带得意,说过的话,不由得心中一动。 ——我要和他争这副躯体,一点一点,把他挤掉,独占这个壳子。 ——我比你,更了解他的心理动向,和身体状况。 ——小何侦探,能掐会算,料事如神,铁口直断。 ——解决掉沈行琛,不是什么难事。 ——不出一个月,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沈行琛这个人了。 …… 难道,这个叫何年的人格,已经开始挤占沈行琛的躯体,初见成效了? 裴郁心底一寒,手里的本子,也翻到了最后一页。 【霍星宇是坏人,遇到了要报警。】 【廖铭是刑警队长,深不可测,最好不要离他太近。】 【窦华真诚开朗,可以做朋友。】 【裴郁,你的小裴哥哥,是可以完全信任,放心靠近的人。你的命和你的人,都可以交给他,永远,永远。】 他的命和他的人……吗? 捏着纸页的指节一紧,裴郁心底忽然涌出一阵前所未有,如鼓点般密集的悸动,那音符奔跃如潮水,撞在心防岸边,一浪一浪,久久不能平息。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孤身一人,从未完全信任过谁,也未曾放心靠近过谁。 活人于他,不过是敬而远之的过客。活人身上流动的情感,他不敢,也不愿去触碰。 他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而透明的玻璃罐里,心如止水,漠然地注视着玻璃外的活人,匆匆忙忙来了又去,死了又生。 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虚情假意,有什么值得留恋。 可这个人却不。 他偏要说永远。 裴郁从来不信这个词,短短两个音节,上下唇一碰的事,如果和利益挂上钩,活人甚至可以一直说到死。 可这个人是沈行琛。 他和别的活人不一样。 他不能消失,裴郁想,一定不能。 他的命,他的人,都不能这样轻易泯灭。 那样鲜活漂亮的骨骼血肉,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 他说,生是伴着他的人,死是缠着他的骨,就算有天灰飞烟灭,魂魄也要夜夜来入他的梦。 花言巧语听得太多,再虚假,也难免萌生出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来。 可如今,未及兑现的誓言还在耳边回荡,信誓旦旦的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不甘心的人,又何止何年一个。 裴郁提着名字叫了几声,回应他的,却只有满室稀薄的月光。 他该不会……已经被何年,“解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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