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瞥了他一眼,放下手臂,朝门外走去。 活人的无聊,他也不是第一天见识。 八卦这种东西,虽然真假难辨,可听在耳中,却会刺激人的大脑产生内啡肽,从而使活人感到轻松,愉悦,甚至兴奋,减少痛苦的情感体验,像鸦%片一样足以令人上瘾。所以活人才会这样乐此不疲,孜孜不倦。 与其说八卦是人类的创举,倒不如说是本能。 而与本能作斗争,没人比他裴郁更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蒋天伟昨晚被抓起来了。” 裴郁步子一顿,回过头来,看着豆花儿。 “我一个西城区分局的哥们儿告诉我,昨天晚上,蒋天伟鬼鬼祟祟,跑到女厕所偷窥,被群众发现,报警给逮了。” 豆花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压低嗓门,神情和语气是同样的难以置信。 裴郁和廖铭对视一眼,都微微皱了眉头。 “因为他是公职人员,所以分局那边审得特别仔细,一晚上都没放回来。”豆花儿摇着一根手指,“你们说,这个消息算不算劲爆?” 裴郁略略垂眸,蒋天伟的身影在眼前浮现一瞬。 虽然他从不对活人的品格抱有什么希望,但蒋天伟这个人,还是很难与“偷窥狂”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正在沉吟间,又听豆花儿啧啧感叹,不知是惋惜还是鄙夷: “要不是那哥们儿亲口告诉我,我也不信。蒋天伟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人……” “他就是那种人!” 豆花儿话没说完,突然被门口传来的一个满含悲愤的声音打断。 那稍显尖利的女声伴着哐啷一声门响,和随之而来的一串脚步声,裴郁转眼一看,却是李颖,正满脸怒气地推门进来,口口声声要找廖队长。 李颖身后,还跟着一队的刑警小唐,试图拦阻她冲进门,却以失败告终,也蹙着眉梢,一脸无可奈何。 “廖队长,我实名举报,望海市林业局工作人员蒋天伟嫖%娼!” 李颖风风火火地走到廖铭桌前,啪一声,将手中一摞照片摔在桌上,话音未落,就流下两行眼泪,开始哽咽起来。 裴郁注意到,此时的李颖,比起几天前在局里看到她时,鬓角又添了几丝白发,蜡黄面色带着抹不去的愁容,更显得憔悴疲惫,心力不支。 眼见廖铭起身,尽量安抚对方情绪,裴郁靠近一步,视线落在那些照片上。 照片拍摄时间都在夜里,虽然光线昏暗,但从人物轮廓和建筑特征,以及那一排排欲盖弥彰的霓虹灯上,他还是看出,那正是望海市有名的红灯区,“一枝春”大街。 蒋天伟的身影,就夹杂在街边的一派灯红酒绿中,与浓妆艳抹的女子拉拉扯扯,清晰可见。 “他蒋天伟白天黑夜不着家,跑到外边干这种勾当,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李颖口气里虽强撑着汹汹气势,浓重的悲伤却从每个字里满溢出来,仿佛在泪水积成的河里浸泡过,不像揭发,倒像控诉: “桐桐到现在还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倒跑出去寻欢作乐,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简直丧尽天良!这日子没法过了,廖队长,你得帮我主持公道!” “你先冷静一下,听我问你。”廖铭的声音始终沉稳镇定,蕴含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些照片,哪儿来的?” “从我家门缝里塞进来的!”李颖红着一双眼圈,忿忿说道,“谁知道他一天天都得罪了什么人,让人家抓住把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活该!既然他敢做,就别怪我把他拉下马,谁也别想好过……” 说着,李颖一下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捂住脸哭泣。 被压抑的悲声从指缝中逸出,更添几分隐忍已久的心酸感觉。 视线从忙着跑前跑后,递纸巾递茶水的豆花儿小唐身上移开,裴郁拿起几张照片,凝眸细看。 拍摄者的角度隐蔽,显而易见是蒋天伟的跟踪者。 “松下GM1。”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音量不大,却十分笃定。 裴郁如同受惊一般,倏然转脸,撞进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眸。 心念只转动一霎,裴郁便立刻辨清了来人身份。 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出现的何年,目光停留在照片上,耸耸肩: “这个型号,现在已经停产了,这人要么买得早,要么,就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说话间,何年神情专注地分辨着照片,抬起的右手不经意间,轻轻抚了抚耳垂,又很快落下去。 裴郁眸光一闪,打量他一眼。 何年似乎发觉了他的注视,抬起眼来,微微一笑: “别这样看着我,裴法医,这可是我的专业。” 一边说,还一边扬手,做了个“掐指一算”的手势。 望着那张不无得色的脸,裴郁努力压下心头那股想揍人的冲动,抿一抿唇线,走开一步。 在沈行琛与何年的事情有个了断之前,他只想和这个人,保持距离。
第90章 你还不配了解我 眼看状况层出不穷,廖铭便致电西城区分局,把蒋天伟叫到市局来核实情况。 谁知,一见到蒋天伟,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李颖,再也控制不住,哭着扑过去,一拳一拳砸在他身上,一边质问,一边发泄。 而同样形容憔悴的蒋天伟,起初还有余力招架,皱着眉头为自己辩驳,到后来,也只剩下连绵不断的幽幽长叹。 夫妻两个大吵一架后,都泄了不少气力,不再像起初那样相互指责,而是沉默对坐,任凭泪水和叹息,在空气中流淌。 裴郁方才隐隐的怀疑,也得到了证实。原来蒋天伟并不是什么偷窥狂,自从蒋凤桐失踪,他几乎跑遍整个望海市的车站,网吧,游戏厅,甚至洗头房,女厕所,红灯区。 李颖身体不好,他不想让她跟着奔波劳碌,无头苍蝇一般,到头来收获一场空。 他说,不管蒋凤桐是否安好,又或者已经遭遇不测,遇害,被卖,他都不能放弃寻找。 蒋凤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样凭空消失,让他们如何接受。 纵使希望渺茫,可作为父母,他们不能停下脚步。 裴郁想到在蒋家车库门口发现独臂娃娃那天夜里,蒋天伟的闪烁其词,想必,也正是找人无果,沮丧回家,却撞上卢鸿的报复。 刚想询问,廖铭却比他先开了口: “之前为什么不说?” 蒋天伟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依次扫过,嗫嚅道: “我怕……” “怕什么?”豆花儿打断他语调拖长的犹豫。 蒋天伟叹口气,垂了眼睛: “我怕你们觉得,我是在质疑你们的办案能力,从而不愿意……再费心去找桐桐。” 说着说着,那语调渐次低下去,最后,几乎轻不可闻。 办公室陷入一阵令人压抑的静默,只有李颖时不时的抽泣声响起,衬得这片静默,更加沉闷哀伤。 “桐桐她……我的孩子……你到底在哪儿啊……” 李颖伤心欲绝地哭出一句,随即便伏在桌边,被抽干所有知觉似地,只余下哭泣一种能力。 旁边的蒋天伟,也把头埋在臂弯里,颓然坐倒。裴郁看不清他神情,但那鼓起道道青筋的手背,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惶然失措,与无声哀恸。 豆花儿和小唐都面色哀伤,尽量在一旁宽解安慰。裴郁移开目光,悄无声息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大门。 踏进自己解剖室那一刻,他才不动声色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刚把那张待对比的足印拿在手里,身后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伴着走廊另一头隐隐传来的哭声,显得凌乱而无章。 “小裴……法医。” 裴郁转过身,定定望着来人。 何年的眼神从足印转移到他脸上,黑曜石色瞳孔中,流转着一种探询,好奇,幽深莫测的光芒,裴郁恍惚间,以为自己看见了沈行琛。 “没人规定,你必须为了别人的孩子费心。”何年指指他手中的纸,“你又为什么,如此急着破案?” 裴郁微微扬起下颌,口气冷淡,视线里几乎带着一点神祇的蔑视: “真相让我上瘾,我不想再解释一遍。” “你看不下去他们的惨状,是么?”何年拦在他身前,唇角几不可察地上扬,“失去孩子的父母,真是可怜,听者伤心,闻者落泪。他们哭得那么悲伤,你不忍心再听下去,所以逃到这里,想尽快去帮他们找到孩子,对吗?” 裴郁轻嗤一声: “你和他一样自以为是。” “那我和他,你会一视同仁吗?”何年上前一步,语调里也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意味。 “会。”裴郁脱口而出,漠然看了他一眼,“麻烦你们二位,都离我远一点。” “裴法医。”何年对他的疏离不以为意,眼底却浮上一层粼粼的眸光,看上去饶有兴致: “你怕了,是吗?” ——你怕自己身上,有活人的感情,对吗? 记忆中,有谁也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那对与眼前人如出一辙的漂亮黑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说什么对真相上瘾,难道不是心底善良未泯?”何年轻轻一笑,“承认你对别人依然心存善意,很困难吗?” 裴郁蹙了下眉梢,望向对方的目光温度骤降: “法医的职责是替死者说话,不是为活人动容。破案之外的事与我无关,活人不值得我浪费时间,别自以为了解我。” 困不困难,你姓何的管得着么,他想。 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活人,坚定不移认为自己的揣测才是真理,实在固执得可悲。 如果愚蠢也算一种罪行,那以何年为代表的活人,个个恶贯满盈。 “我确实不够了解你。”何年眨眨眼睛,“既然触动,又何必掩饰,难道说……” 何年尾音轻佻上扬,像蜻蜓落上冰封的水面: “看到他们痛哭流涕,无动于衷,可以满足你不可告人的成就感与虚荣心,成为你与他们割裂开来的最佳证明,不至于有朝一日,翻身堕入感情的泥潭里?” “裴法医,善良和冷漠,无畏和恐惧,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捏在指间的白纸沁出浅浅潮意,裴郁始终维持着一种,游离于活人之外的面无表情: “聪明的人,从来不会喋喋不休。” 何年笑笑,明眸皓齿的优势尽显无疑: “这世上的聪明人,已经多得快要装不下了,我又何必和他们争抢名额,而错失了解你的机会。” 话音落下,何年毫不示弱地回望着他,解剖室落入一种长久的,混杂淡淡福尔马林与骨肉鲜血味道的,剑拔弩张的沉默。 裴郁甚至觉得,如果眼神是杀人的利器,何年此刻,恐怕早已死了几个来回。
140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