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良久后,他忽然放松了神情。 随即,也学着何年上前一步,在对方瞬间燃起一抹亮色的目光注视里,居高临下,轻轻启唇,像讥讽,也像怜悯: “你还不配了解我。” 说完,他深深看了一眼何年,眸光中的冰冷,被淋漓尽致的不屑取代。 那双黑曜石上熠熠闪烁的亮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他抬腿,绕开对方,仿佛绕开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第91章 冰山囚禁火焰 “裴法医。” 裴郁刚迈出一步,衣角却被身后的何年拉住。 他毫不客气地反手一扯,挥落对方的手,行云流水,态度决绝。 “我算是知道,沈行琛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衬衫一角解放出来时,他听到何年带着微笑说道: “骄傲,正义,有原则,明明会被真情打动,偏要装作冷漠无情。外冷遮掩内热,冰山囚禁火焰,难怪他会着迷。” 一面说着,还跨上来一步,拦在裴郁身前,放肆地打量他,目光热辣而恣意,如品评大都会博物馆里的阿多尼斯雕像: “连我,都要喜欢上你了。” 裴郁眸光一闪,面色不变: “少废话,让开。” 何年却横在他眼前,一副拦路虎的架势,视线扫过他手中的足印,轻轻一笑: “让开好说,但是,你要带上我。” 余光瞥见对方扶住后腰的手,裴郁心念一动,望着那双清澈与狡黠参半的黑眸,拒绝的话,就此消隐在唇齿之间。 ———— “鞋印不是蒋凤桐的,也就是说,那个充气娃娃的事,与她无关?” 走在实验中学操场边上,何年手指捻着下颌,若有所思地说。 裴郁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在局里时,等蒋天伟与李颖夫妇的情绪有所平复后,他带着何年找到廖铭,表示自己要出去一趟,对比那串足印。 廖铭便决定兵分两路,蒋凤桐家此时不大方便,就让裴郁和何年跑一趟实验中学,他自己则和窦华一起,按照何年提供的线索,去查一查那款相机的销售名单,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 坐着何年那辆帕萨特来到实验中学,蒋凤桐宿舍,裴郁忙碌取证一番后才发现,那些足印并不属于蒋凤桐。 两个人从宿舍出来,裴郁正在凝神,迎头却撞上了蒋凤桐的班主任卢杰昌。 与上次见面不同的是,对方额角贴了一块纱布,还在轻微渗着血。 “卢老师这是……怎么了?”何年问道。 卢杰昌支吾一声,勉强扯扯唇角: “不小心摔的。” 裴郁微微点头,假装并没有一眼看出,那伤口是被人打的。 他还没说话,卢杰昌倒是率先发问: “我说……警官,蒋凤桐那孩子,还没有下落?” “目前没有。”裴郁说,“你有什么线索要提供?” “我要是有,能不告诉你们吗。”卢杰昌望望四周,口气里颇有些诉苦意味: “蒋凤桐这事儿一天没解决,学校的舆论就一天不好弄。你们也知道,我们学校名声在外,就是因为管得严,考得好,现在出了这事儿,不是打学校的脸吗。” “而且,她妈妈一直觉得学校责任最大,之前还跑到学校来闹,上面领导一问下来,我这个班主任,也很难当的。” 裴郁状似不经意地问: “你认为学校责任不大?” “这……我认不认为,说了也不算。”卢杰昌眼神游移一瞬,立刻恢复正色,“领导说了,该学校承担的责任,学校绝不会推卸。只是这个学生比较孤僻,不爱说话,平常也默默无闻,学校能提供的线索,也实在不多。” “既然你是班主任,不会多关注点她?”何年的语气有点忿忿。 卢杰昌犹豫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点苦笑之色: “班主任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升学率和分数压死人呐。这里的学生,哪个不是奔着成龙成凤来的,成绩但凡落下一点儿,给学校拖了后腿,责任谁担得起。我们自己都说,在这块儿是拿命换钱,换钱好买棺材,老师也难做啊……” 一阵急促的铃声忽然响起,回荡在偌大操场上空,声声紧凑,如催命符咒。 卢杰昌早已习惯似地,眼睛也不带眨一下: “我还得盯他们跑操,警官,回头再说吧。” 说完,便冲裴郁二人点头致意,快步走开了。 眼看着操场边走来的学生逐渐增多,裴郁示意何年,离开跑道,沿着教学楼边缘往外走。 拐过楼角时,裴郁却发现,有个学生装作路过,在他们身边来回几趟,似乎想靠近,又在犹疑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蒋凤桐为人真的很孤僻,连她的班主任都这么说。” 身旁,何年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裴郁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她不爱说不爱笑,沉默寡言,成绩一般,也不合群,还没有兴趣爱好,跟一块木头也没什么区别。”何年笑笑,不无讥讽地上扬了音调,“你说,是吧?” 裴郁又看了他一眼,目光闪过一抹狐疑。 何年却像不在乎他的冷淡似地,自顾轻笑: “像她这样的人,也太无聊,太木讷了,难怪世界这么大,却没人喜欢她。谁会闲着没事,去喜欢一块木头呢。” “她不是!”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突兀跳出来,很是焦急,仿佛急不可耐地想要辩解: “她才不是木头。” 嗓音很耳熟,裴郁认出,这个穿校服的男孩,正是蒋凤桐那位同桌。 能拿到蒋凤桐和桑斐那张合影,还是拜对方所赐。 看着眼前这张稚气未脱的脸,裴郁视线扫过一旁微笑浅浅的何年,心中不由恍然。 男孩四下里看看,抓抓脑袋,试探着问裴郁: “你们……找到蒋凤桐了吗?” 裴郁轻轻摇头,敏锐捕捉到男孩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 他想了想,把语气尽量放缓: “你为什么说,她不是木头?” “她……”男孩咬咬唇,“并没有别人说得那么木讷无聊。我见过几次,她趁吃饭时间,跑到学校后门栅栏那里,栅栏外边有人弹吉他,她就坐在地上听,跟那个人有说有笑,挺开心的。” 弹吉他的? 裴郁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夕阳之下,绿草尽头,拨弄吉他,随意弹唱的短发女孩身影,和那双闪着野性微光的眼眸,不由得心头一软: “那个人,是不是桑斐?” “谁?”男孩一脸茫然。 “照片上那个女孩。”裴郁说。 男孩抿着嘴思索几秒,摇摇头: “不知道,离得太远,我看不清,那个人不穿校服,只能说,看影子,好像是个女生。” 裴郁点头,望着男孩清澈如溪的双眼,那眼中明亮炽热的青春底色,一时间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他定定神,找回自己的声音: “上次为什么不说?” 男孩朝身后望了望,耸耸肩: “被别人知道很麻烦,而且我也没想到,她真的会遇上危险。” 远处有呼唤声传来,男孩回头看看,挑挑眉梢,冲裴郁两人抱歉笑笑,便转身跑开。 跑出去没两步,又折回来,昂着头对裴郁说: “世界上不会没有人喜欢她,一定不会。” 那口气十分认真,像在强调一件很重要,非解释清楚不可的事。 目送男孩身影汇入操场边熙熙攘攘的学生潮,裴郁收回视线,装作没看到宽大校服掩盖下,那一点落荒而逃的欲盖弥彰。
第92章 窥探人类 “你好像对那个叫桑斐的女孩,很感兴趣?” 何年的语气轻快,像在谈论云朵形状一样漫不经心。 裴郁双手插兜,走在通往学校门口的路上,不置可否,也不去看对方: “你反应倒快。” 何年停顿一下,又轻笑着跟上来: “快倒不敢当,只能说,我在赌一个更容易让他开口的态度。幸运的是,赌对了。” 裴郁看他一眼,那双澄澈黑眸里零碎的狡黠,悄无声息打乱了心跳的节奏。 “这个年纪的小孩,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喜欢用批判视角来观察整个宇宙。”何年朝他笑笑,见他面无表情,便自顾说下去: “他们当中的一些,锋芒毕露,见解独特,认为自己拥有的力量无限大,足以漠视所有坚不可摧的既定规则。他们偏爱质疑和争论,很愿意抛出你并不知道的事,来颠覆你的观点,推翻你的认知,从而收获你的惊讶,显示他的卓尔不群。” 何年尾音轻松,浮在半空,像风铃余韵清脆,裴郁踩着叮叮咚咚的节拍,神情不动声色: “小何侦探对这个年纪,好像知之甚深。” 如果他没记错,何年这个人格,是过了十五岁才出现的。 身旁忽然安静下来,裴郁不由转眼,望见对方眸中,一抹转瞬即逝的闪动。 “裴法医无需怀疑我的专业素养。”何年唇角微扬,额发细碎,眼底倒映着稀薄阳光,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温顺,像一只林间踱步的小鹿,“毕竟,我要靠窥探人类来混饭吃。” 窥探人类。 裴郁眸光微转,心间一缕清风疾掠而过,稍稍驱散了盛夏恼人的暑意。 他喜欢这四个字。 它们能带给他的实在太多。 狂野而隐秘的欢愉,冰冷又热切的激情,不甘被禁锢的自由,毁灭所有却创造所有的罪孽。 他就像一只栖身黑暗角落的兽,对万物无比憎恶却又虎视眈眈,利爪撕碎过往的生命,用时间的残骸来佐餐下酒,贪婪吸食岁月的模糊血肉。 而他身上自己虽避之不及,却与生俱来的活人情感,将这一切都赋予鲜活的意义,变成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具象。 从某种层面上说,他,沈行琛,何年,都是一样的人。 “……裴法医?” 裴郁猛然从思绪中抽身而退,听见何年好奇中略带不安的呼唤。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校门之外。 他轻轻摇头,并不打算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 一抬眼,却看见路边一家新华书店。 不知为何,在蒋凤桐卧室发现的那本《夜航西飞》,再一次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鬼使神差地,他抬腿迈入书店,很快便从书架上找到了它。 熟悉的封面告诉他,作者叫柏瑞尔,是一位英国的女飞行员,这本书是她飞行生涯的自传体小说。 信手翻开一页,却刚好是他曾在蒋凤桐那里见过,被龙飞凤舞地,摘抄在便笺上的一段话。 【我学会了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因为它们已经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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