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婷婷的烟雾里,那双漂亮的少年眉眼有些飘忽,暗夜里看来,总有种虚幻缥缈的不真切感。 轻轻甩甩头,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莫名的隐忧与低落驱赶出脑海,裴郁收回视线,任凭自己被对方身上,掺杂了烟草与鲜血气息的香水味道,团团包裹。 一朵黄色小花忽然出现在视野中,他转脸,看见沈行琛指尖捏着这枝从旁边地上薅来的小花,笑盈盈地,伸到他面前: “小裴哥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裴郁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望着,那里面似乎有一些他不能拒绝,也不愿拒绝的魔力。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说出平常自己听到这种邀请后,一定不会说的话: “什么?” “真心话。”沈行琛笑笑,轻轻呼出一口烟,指尖碰了碰花瓣,“每摘下一片花瓣,我们就说一件,彼此不知道的事,好吗?” 彼此不知道的事……吗。 也就是说,要互相侵入对方领地,将不为人知的自己,剖明,剥开,说给对方听……吗。 被一个活人窥探,看穿,一览无余的感觉,只是想想,裴郁都觉得可怕。 他可以在面对无数血肉模糊的残肢尸块时,依然面不改色地喝水进食,甚至在温热脑浆不小心溅到自己脸上时,都懒得抬手拂去。 可是与活人交心…… 那可是个活人啊。 虽然……这个活人确实有点儿不一样。 裴郁凝视着身旁少年的眼角眉梢,鲜活又朦胧的雾气从那双黑瞳里升起,像冥河水下的魂灵复活。 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阵细微的悸动。 这枝红玫瑰被虫蛀空花蕊,却到底还是枝红玫瑰。 而且,对方也会告诉自己,一些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 这个念头,让裴郁忽然感到有点躁动,甚至不愿意承认地,有了那么一点点期待。 他不无惶恐地发现,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产生了对一个活人的探究兴趣。 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缠绕翻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也许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世纪,裴郁点头,面无表情: “嗯。” 见他应允,沈行琛仿佛十分开心,笑着道:“我先来。”便把烟噙在唇边,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花瓣给他看: “我小时候,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不知为什么,裴郁并不感到意外,就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他想象中的沈行琛,不该来自一个按部就班的活人世界。 沈行琛那些习惯和特质,与他所熟知的那个活人世界,格格不入。 而正是这些该死的特质,构成了他难以自控的求知欲。 他抿抿唇线,听沈行琛继续道: “就在望海市郊区,灵光福利院。我好像是生下来,就被扔在那儿了,不知道爸妈是谁,也从来没见过。” 沈行琛唇边的笑容空灵而轻浅,语气风轻云淡,看上去毫不介怀: “我不喜欢那儿的生活,那里没有一个人,像你对我一样友好。” 友好? 裴郁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对沈行琛什么态度,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所以,上初中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沈行琛轻轻一笑,又吸了口烟,把花朝他伸过来: “该你了,小裴哥哥。” 裴郁伸出手,揪下一片花瓣: “我父母在我十岁的时候,都死了。那之后,是师父一直抚养我,直到上大学。我很崇敬他,所以步他的后尘,做了法医。” 沈行琛眼中的星辰,比指尖烟光更明: “这么多年,你想做法医的愿望,有没有动摇过?” 裴郁摇头,真心实意: “没。” “不愧是我铁石心肠的小裴哥哥。”沈行琛笑了,唇角烟雾随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裴郁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见他又摘下一片花瓣,笑盈盈道: “我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上过学。”
第35章 我也爱你 “我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上过学。” 果然。 回想起自己浴室镜子上那个红色数字10,裴郁似笑非笑地一点头。 自己说他是初中化学水平,还真没冤枉他。 裴郁将手臂搭在屈起的腿上,随意而略显慵懒地望过去: “为什么不上?” 沈行琛掐灭手里的烟蒂,笑着看过来: “上学没劲,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不想上了。” 那语调沿袭了他一贯的半真半假,笑意一半热切,一半薄凉,让人忍不住窥探,又实在难以分辨。 然而直觉告诉裴郁,对方说的,不是真话。 至少,不是全部。 “所以,我很没文化的。”沈行琛接着笑道,“但是无所谓,反正,小裴哥哥不嫌弃我。” 裴郁轻嗤一声,暗暗翻个白眼。 嫌弃,嫌弃得很。 在盲目自信这点上,沈行琛倒是跟正经活人,有的一拼。 视线落在沈行琛递来的花上,他也摘下一片: “我爸杀了我妈,在我十岁生日当天晚上。” 说出口的那一刹,他才发现自己的语调,竟如此平静。 沈行琛收敛了笑意,静静望着他: “愿意和我说说吗?” 看着那双幽深如潭,像冥河水一般具有致命吸引力的黑眸,裴郁忽然有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 有些事压在心里太久,需要一个出口来宣泄。 即使已经于事无补,他也像枯死的鱼妄图回归大海一样,希求那一点遥不可及的,如释重负。 “裴光荣他,是该死……”他视线转向天空,那天幕缥缈,空洞,深沉,一如十七年前,噩梦开始的那夜。 十岁之前,裴郁是有父母的。 他的童年记忆并不幸福,常常看到父亲裴光荣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来,对着母亲和自己拳打脚踢。 有意无意地,他从邻居那里听到只言片语,拼凑出这个悲剧的开端。 他母亲方婉莹的家里,不同意她和做小生意的裴光荣在一起,认为他“条件差”,并且“没出息”。两个年轻人便毅然决然离开家,来到望海市打拼,与家里断了音讯。 在他很小的时候,记忆中,家里还是有欢笑的。裴光荣为了让母子两个过上好日子,起早贪黑,不辞劳苦,生活虽然清贫,却也算得上舒心。 然而他要长大,要上学,家中需要支出的花销越来越多,加上裴光荣经历了几次堪称惨淡的投资失败,赔进去不少钱,还被卷款跑路的合伙人坑了一把,欠下许多外债,从前的野心勃勃,日渐化为泡影。 他印象里的快乐,就在父母日复一日的争吵中逐渐消磨掉。裴光荣不知不觉染上酗酒的恶习,和方婉莹从吵架,逐渐升级成殴打。他有时候护得住妈妈,更多的时候护不住,自己也落得一身伤痕。 从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中,他隐约听懂,裴光荣怀疑方婉莹不忠。每到这时,裴光荣都变得非常可怕,像只凶狠又狼狈的狮子,总是一边向她吼着“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一边挥起巴掌和拳头,送她遍体鳞伤。 方婉莹打不过裴光荣,却打得动他。当她一边流着眼泪说“我的宝贝,妈妈爱你”,一边红着眼睛对他这个“罪魁祸首”又掐又打时,那个凶狠又狼狈的模样,简直与裴光荣如出一辙。 响亮的耳光和褪不去的淤青,是他对“爱”的最初认知。 终于,他十岁生日那晚,一切都结束了。 他在屋里,听到在百货大楼站柜台的方婉莹买了奶油蛋糕回来,却被喝了酒的裴光荣,疑心她跟糕点部的某个销售员“有事儿”。果不其然,矛盾爆发,和曾经履行过无数次的流程那样,先吵后打,一地狼藉。 他站在里屋门边,静静看着,两个大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看到忍无可忍的方婉莹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反抗,却终究力量不敌,被裴光荣夺过刀去,冲动之下,一刀砍断了脖子。 喷射而出的温热鲜血,染红了客厅地面,染红了奶油蛋糕,染红了那套起毛边的布面沙发,也染红了裴光荣的衣服,头脸。 还有不少血,破空而来,飞溅到他脚下。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体内,有那么多血,多得好像永远流不完。 他没有叫,没有哭,甚至没有动。 他看着方婉莹骤然僵直的身体,立了几分钟后,缓缓倒下,一头披肩长发的头颅折在肩上,形成一个怪异而扭曲的姿势。 他看着裴光荣扔下刀,扑向血泊中的方婉莹,像摇晃一只麻袋一样,拼命摇晃她。 他看着裴光荣粗暴地扯掉她的衣裤,趴在她身上,一边猛烈地起伏着,一边说“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 他看着裴光荣眼睛通红,喘起深重的粗气,一动一动,像条发癫的野狗。 他看着方婉莹浸泡在血河里,双眼圆睁,目光空洞,没有焦点,脖子裂开大半,头和身子仅靠一点皮肉相连。裴光荣的动作,让那皮肉在晃动中,愈加分离得更远。 真是奇怪,那样浓烈的血腥味道,他却仿佛什么都闻不到了。 他看着裴光荣在一个剧烈抖动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提上裤子,抓过仅剩的半瓶酒,一步一个血脚印,晃到窗台,坐上去,屈起一条腿,踏着窗棂。 他看着裴光荣被血染红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你到……底是……不是……我……我的儿……儿子……” 他听到裴光荣断断续续地说,又笨拙地向他招手,让他过去。 他踩着满地鲜血,缓缓地,静静地,走过去。 他知道,裴光荣又要打他了。 现在,裴光荣只剩下他可以打了。 窗扇大开,他看着裴光荣坐在窗户上,口齿不清地催促他快点,那只酒瓶随着手臂胡乱挥舞,一下一下磕在窗棂边,发出闷响,如丧钟奏鸣。 他看着夜风吹得裴光荣整个人摇摇欲坠,在五楼的窗边。 他看着裴光荣身影消失,像一片枯叶,从窗口坠落。 他听到一声不甚清醒的惨叫,伴着骨肉碎裂的声响,惊起树上休憩的几只寒鸦,扑棱翅膀,追逐着逃走。 结束了,他茫然地想。 这样轻易就结束了。 需要庆祝吗。 他扭头,看看地上的方婉莹,又看看和她一样四分五裂的奶油蛋糕。 他伸手,抓了一把红色的奶油,填进嘴里。 原来鲜血是甜的,很甜,很甜。 比奶油还要甜。 他望着一动不动的方婉莹,对着那道断裂的血脖子,轻轻扯了扯唇角: “我也爱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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