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抿双唇,有点懊恼地抱起手臂。 空气正逐渐变得微妙时,有说话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是方才出去送人的病人家属回来了。 彭冬冬朝那边望了望,耸耸肩,再次冲裴郁摊摊手: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警察叔叔,我就先走啦。大半夜的,还是别打扰病人休息吧。” 说完,见他没阻拦,便摆摆手,道个别,溜之大吉。 看着彭冬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裴郁轻轻吐出一口气,也向楼梯间走去。 沈行琛跟在他身边,这时才微微笑道: “小裴哥哥,恭喜你选择相信我,这个人,确实很可疑。” 裴郁轻嗤一声: “再可疑,有你可疑?” 每每在大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云山雾罩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引导案件侦查全靠直觉,永远不知道哪句话是真哪句又是假。 他沈行琛要是不可疑,这世界上所有监狱都该闭门谢客了。 然而,沈行琛从来不肯被他的冷淡影响,依旧我行我素,粲然一笑: “可你还是选择相信我呀,为了报答你情深意重的信任……” 裴郁立刻打断: “少自作多情,我只相信真相。” “所以,我才要帮你找到真相。”沈行琛拍了拍自己,“你可以雇我监视彭冬冬。”又伸出根手指摇一摇,“不要钱。” 裴郁瞥了他一眼,看见那双黑曜石瞳仁里,闪着狡黠又热烈的波光,直直朝自己望来。 不知怎的,他心头不受控制地一跳,于是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要我师父的隐居地点,不行。” “不。”沈行琛又摇摇手指,微笑着凑上来,“我要你。” 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裴郁已经有了免疫力,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静静看着对方表演。 “小裴哥哥,你每和我上一次床,我就提供你一个情报,怎么样?” 沈行琛冲他眨眨眼睛,眼波极尽暧昧: “你可以当我是你的邦德女郎,还可以陪你玩制服诱惑。考虑一下吗?” 掺杂一丝鲜血气息的幽微香味,在鼻端盘桓不去,就像眼前这个人,阴魂不散,蓄意撩拨,却总是……出现得恰如其分。 他需要刻意调动一些定力,才不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沉沦。 裴郁花去五秒时间,恢复心神稳定。又用去三秒,维持面无表情: “把你的情报,带进棺材里去吧。” “真的太无情无义了,小裴哥哥,我会伤心的。”沈行琛口气里有着浓浓的委屈,朝他伸出受伤的手臂: “你看,我都为你流血了,还要让我为你流泪吗?” 扫一眼那道被纱布层层包裹的,仍在渗血的伤口,裴郁不由自主地,就想到自己标本室里那副人体骨架。 那种欲盖弥彰的死亡预感,就像冰封的冥河水面,无论如何汹涌,怎样翻腾,你都清楚地知道,那水是死的。 水底还有谁,在幽幽吟咏着,用金粉写在白骨上的诗行。 ——有朝一日我死后,如果有幸留下全尸,就捐献给小裴哥哥,做一副真正的骨架,放到你的床头,永远永远陪着你。让你每天醒来睡去,目之所及,都是我。 那嗓音有少年的清朗,也有妖异的妩媚,飘忽,缥缈,如梦似幻。 虚假的誓言,请不要再继续歌唱。 听得多了,我会当真。 到那时的代价,你又怎么付得起。 裴郁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脚下升起,像游蛇盘旋上升,一寸一寸,逐渐浸润到天灵。 他忍不住轻轻战栗,为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悸动。 等醒过神来,他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地走下楼梯,再走几步,就出医院门口了。 沈行琛依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难得没有再说些关于某种人类原始本能的话,而是拉一拉他的衣袖,一本正经地好奇: “小裴哥哥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裴郁眸光闪了闪,几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比对方更一本正经: “彭冬冬的破绽。” “不用想了,你就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沈行琛唇边浅笑盈然。 裴郁还来不及拒绝,又听他道: “放心,暂时不用你献身。帮你早点破案,也是在帮我自己。” 那双漂亮黑眸里,星光斑驳: “你不是一直不相信,我说你师父严朗,并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刚正不阿吗,现在给你个机会,相信我。”沈行琛笑笑,“彭冬冬那边交给我,但小裴哥哥,江天晓案的卷宗,你要等我一起看。” 定定望了他半晌,裴郁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再看不出更多情绪,便轻轻点点头: “好。”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医院大门。 此时,夜又更深了些,街上原本鼎沸的人声,也逐渐稀疏下来。 月色如水银流泻,沈行琛抬头望了望月亮,回过头来,笑着朝他挥挥手: “我要去兑现我的承诺了,小裴哥哥,你要等着我。” 裴郁略一颔首,算作应允,看着沈行琛后退几步,微笑转身。 “你……” 望着月光下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影,他忽然产生一种叫住对方的冲动。 然而话一出口,到底凝滞在唇齿间,只留下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消散在夏夜晚风中。 沈行琛像是感知到他的声音,脚下一顿,转过身来,歪歪脑袋看他。 裴郁抿抿唇,浑不在意地一摆手,随即双手插兜,故作潇洒,率先转身离去。 背对沈行琛的一刹那,他双唇微动,默默念道: “……注意安全。”
第32章 十五万 装了案件卷宗的档案袋,边角已有些毛糙的磨损,虽略显陈旧,却依然平整。 明明里面只装了一些纸质文件,拿在手里,却总觉得沉重。 裴郁坐在标本室的桌前,将这个被自己悄悄带回家的档案袋,托在手中,凝视许久,才缓缓放下。 答应了沈行琛一起看,他不想食言。 说起来,距离上次医院门口与对方分别,也已经过去几天了。不管是彭冬冬还是沈行琛,都并无音讯。 他抬头,望见窗外月色澄明,清辉如水。 这样好的良夜,难怪沈行琛养成吸血鬼习性,非夜晚不出现。 白天是活人的行动时间,夜里,才有那些乱七八糟想法的容身之地。 并且,夜幕下的烟雾更加明显,袅袅娜娜,从唇边升起,模糊了谁的眉眼。 那种有时效性的星光在指间一闪一闪,明了又灭,让人忍不住想去捕捉每个如流星坠落的瞬间。 当裴郁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花了几分钟之久,去想一个活人时,懊恼得简直想捶墙。 他对着月亮,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你并没有过剩的时间和感情,浪费在活人身上。 做完心理建设,裴郁拿起手边的小刀,继续打磨一个快要成型的手骨模型。 墙边,那副人体骨架静静立在那里,月光照不到的暗影中,透过一层柔曼轻纱,注视着他的动作。 娴熟,优雅,利落。 果然,和与活人无关的事物打交道,才是他的专长。 也许因为太过专注,门铃响过三遍时,裴郁才忽然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自己租住的这间青警公寓,虽说楼上楼下出来进去的,有不少都是市局的同事,然而人尽皆知,他裴法医“目中无人”,向来不与活人来往,又有谁来触这个霉头。 而他认知里,会来登堂入室那一位,大概率不会按门铃。 放下刀和手骨,他将标本室门关上,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少年,一头黄毛,衣着夸张,走起路来身上金属链条窸窣作响。 正是他曾在西湾村打架那天见过的,杜雪的弟弟,杜鹏飞。 “你是警察?姓裴?”黄毛少年带着点戒备问他。 裴郁点点头,把人让进家里。 他的客厅,陈设有些过于简洁,一桌一椅,仅此而已。 摆摆手示意杜鹏飞坐下,裴郁从卧室里给自己拿了个凳子出来,顺便给对方上了杯白水。 没办法,家里除了酒和咖啡,没有别的饮料,有客突至,猝不及防。 杜鹏飞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饮料上,他安静坐在椅子上,表现出与桀骜不驯外表很不符的,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与当天在杜家初次见到时,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今天没有父母在身边,他无需再看谁的眼色。 那天在杜家见到这个弟弟,裴郁便隐约觉得,他可能知道点什么。但在父母的暗示之下,只好闭口不言。 如今对方瞒着父母找上门来,想必说与不说之间,也已做好选择。 裴郁也不追问,抱起手臂,等着对方开口。 半晌,他见杜鹏飞似乎放弃了心理挣扎,往椅背上一靠,向后抓了一把头发: “我姐出事之后,他们把她卖了。”他顿了一下,“十五万。” 裴郁微微昂首,稍稍坐正,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从眼前少年的叙述中,他大体上看到了这对姐弟的成长轨迹。 杜鹏飞说,他比姐姐杜雪小两岁,虽然生在一个相对较为贫穷的家庭,却也是从小不愁吃穿,不缺玩乐。他想要的东西,陀螺,玩具枪,滑板车,只要买得起,父母都会给他买。 在他印象里,家里的活从来不用他干,有父母和姐姐在,轮不到他。至于姐姐在家时受到的待遇,他并不十分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觉到,比起姐姐,父母大概更喜欢他。姐姐好像很喜欢洋娃娃,可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父母买娃娃给她。 饭桌上的鸡腿,生日时的奶油蛋糕,夏天村口小卖部里两块五一根的巧克力脆皮雪糕,都是他的专属。有时姐姐也想要,妈妈就会说,别要了,不好吃。 可他明明记得,那些东西,都很好吃。 后来姐姐读完初中,父母就没让她再念书,说是供不起,要留着给自己上学使。但他不爱学习,勉强念到高二,就因为跟人打架被开除,出来找了个电子厂,打流水线的工。 姐姐那边,他只知道,父母之前似乎在商量,要让她嫁给一个隔壁村的老光棍,那人可能比他爸岁数都大,但出的钱比别人都多,姐姐一直没同意。 姐姐出事之后,父母只说叫他安心上班,也不让他多管。还是他有天偶然回家,在窗根底下听见他们交谈,说把尸体卖给同村的老陈家配冥婚,老陈家能给到十五万。 他问过父母这事,却没人肯告诉他。那天在家里见到裴郁等人,他本想试探着提一提,结果还没张口,就被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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