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一滞,缓缓推动轮椅上前。 “江公子。” 江悬衣裳外穿了件狐毛大氅,站在红墙朱门前,如一株海棠覆雪。许是站久了,他的双颊略有些泛红,睫毛被哈气打湿,倒显得气色好了些。 待林夙上前,他微微一躬身,说:“林先生,请。”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今日看林夙目光更深,比起昨日惊诧和无措,更多了些镇定隐忍。 越是这样,越显得门后这座府邸是什么龙潭虎穴。 林夙在江悬的目光中缓缓推动自己轮椅,擦身而过时,江悬冷不丁出声:“林先生当初伤的是左腿还是右腿?” 林夙停下,回答:“左腿伤得更重。” 江悬点点头:“平日行动很不方便罢?” “习惯了,也还好。” “忘了先生腿脚不便,贸然请先生过来,还请见谅。” 林夙笑笑:“江公子客气。” 二人寒暄了几句,一边说话一边进门,今日府里只有江悬在,便没到正厅,转而去往东院江悬住的地方。 路上二人皆是沉默寡言,江悬走在前头,林夙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一路只有脚步声和木轮转动的咯吱声。 走过一条青石板路,进到小院,又穿过一条走廊到偏厅,玉婵候在门口,为二人撩开门帘:“公子,林先生。” 江悬应了声:“去备茶吧。” “是。” 屋里有火炉,比外头暖和许多。江悬进来脱下大氅,交给一旁伺候的侍女,对林夙说:“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林先生不必拘礼。” 林夙微微一笑:“是。” 二人来到茶几前,江悬问林夙:“我扶林先生入座?” 林夙面上仍旧沉静:“好。” 茶几摆在窗边,左右各放一只蒲团,一旁立着一小小炭盆,供人烤手取暖。窗外园景清丽,雪后别有一番意趣。江悬卧床那几日,谢烬叫人将这处院子内外整修过,房里添置了许多东西,书柜竹帘、古玩茶具、香炉屏风……一应俱全。 江悬走到林夙身边,弯腰搀扶住林夙手臂,林夙借力起身,二人靠近,林夙的面具近在咫尺。 江悬一滞,目光落在面具后的耳朵和脖颈。 被长发遮掩,并不能看得真切。但江悬分明记得那人右耳上有一粒小痣,林夙却没有。 真的是自己认错了吗……可林夙身上的气息那样熟悉,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令江悬感到如此。 “江公子。”林夙蓦地出声,打断江悬思绪。 江悬稳了稳心神,扶着林夙慢慢坐下,说:“抱歉,看到林先生,总想起一位故人。” “哦?”林夙问,“什么故人,与在下像么?” 江悬坐回自己位置,淡淡一笑:“不。几乎毫无相像之处。” “那江公子为何……” “直觉罢了。” “斗胆问一句,公子直觉平日里准么?” “有时准,有时不准。” 玉婵进来为二人上茶,谈话暂且中断。江悬没看玉婵,仍旧直勾勾端详着林夙,不管自己目光是否无礼。而林夙一派坦然,面对江悬审视,丝毫没有表现得不自在。 待玉婵退下,林夙端起茶杯,不紧不慢问:“江公子瞧这半天,可有瞧出不对?” 江悬摇摇头,坦然回答:“没有。” “那看来在下并非公子故人。” “或许罢。”江悬笑笑,换了话题,“林先生瞧着年轻,不知今年多大了?” 林夙回答:“二十八岁。” “好巧,我那位故人若还活着,今年也是二十八岁。他死的时候方及弱冠,一晃眼,我都比他那时年纪大了。” “听王爷提起过,江公子有位兄长,莫非……” “是。” 林夙面露遗憾,微微垂眸道:“斯人已去,公子节哀。” 江悬看着林夙,笑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么久过去,已不会像最初那样悲痛了。只是遇见先生,才忽然想起他。” 林夙没有说话。 窗外日光和煦,阳光铺洒在雪地上,闪烁着细碎的金光。江悬没再看林夙,只是捏着茶杯,将目光投向窗外某处。 ——怎会不想呢。 就算不是林夙,他也常常忆起江凛。 江凛是世上最好的兄长。 江悬母亲早亡,父亲江述行多年南征北战,于国于民问心无愧,于自己儿子却有诸多亏欠。江悬从小由江凛带大,他的箭术和刀法是江凛教的,诗书礼易和兵法也是江凛教的,江凛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常言道长兄如父,对他来说,江凛既是哥哥,亦是父母一般的存在。 倘若真的是江凛,会忍心看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因思念而痛苦,而他却近在眼前不肯相认么? 他一定不会。 江悬望着茫茫晴空,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一块手帕递到眼前:“江公子。” 江悬低头,目光与林夙相遇。面具后那双眼睛似乎仍是淡漠的,却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触动,仿佛冰面下缓缓暗涌。江悬接过手帕,紧紧攥在手心。 “抱歉,失态了。” 他没有落泪,只是这样红着眼眶看着林夙,试图再次寻找熟悉的痕迹,比如表情,比如眼神,可哪里都不像,他的哥哥不会这样漠然地看着他。 “你真的不是他吗?”江悬轻声问。 林夙沉默片刻,答:“我不是。” 有什么东西在江悬心里缓缓碎裂,他低下头,自嘲般一笑:“我竟还奢望他活着……不是也好,他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林夙说:“江公子的兄长泉下有知,一定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悲伤难过。” “可他曾经希望我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日日开心快乐,我都没有做到。” “那不怪你。” 江悬没看到的地方,林夙放在茶几下的手缓缓握紧。 窗外冬日萧索,屋里却温暖如春。阳光洒在江悬脸上,照得他肌肤近乎透明。他看起来像一捧快要消融的雪,又像一树即将凋谢坠落的花,哪怕今日穿了衬气色的衣裳,也仍旧无法掩盖他身上那冰消雾散之意。 他抬起头看林夙,又像在问林夙,又像在问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倘若他还活着,会愿意来见我最后一面么?” 林夙张了张口,江悬却好像不奢望任何人回答似的,问完垂下眼帘,淡淡一笑:“抱歉,林先生,让你听我胡言乱语。” 林夙摇摇头:“没事。” “你和他确实不像,是我太想他了,看到一点他的影子,都妄想是他。我真的……很想他。” 江悬喃喃自语,唇角笑容比最苦的药还要苦涩。他从未打算在林夙面前如此失态,眼下却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想着江凛,想着七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夜,心口像堵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胸口仍是沉闷。 林夙看出他脸色不对,问:“江公子,你还好么?” 江悬摇摇头:“无妨。”顿了顿,抬眼看着林夙,低声道:“林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林夙答:“你说。” “你能否,叫我名字,不叫我江公子?” 沉默许久,林夙说:“问雪。” ——是问雪,不是阿雪。 江悬心口一紧,勉强露出笑容:“嗯。”
第42章 41 “他是江凛。” 谢烬回来时,江悬一个人站在门前,林夙已不在了。 门外雪景雅致,有亭台错落、草木掩映,江悬静静站在那儿,身姿清雅疏冷,亦如画中之景,乃至谢烬一时不敢上前打扰。 最后是江悬先看见谢烬,问:“你回来了。” “嗯。”谢烬走上前,“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出来透透气。” “谭翀说今日林夙来过。” 江悬点头:“是,我请他来坐了坐。” 谢烬疑惑道:“不是昨日刚见过面么?” “昨日王爷在,有些话不方便说。” 谢烬愈发起了好奇:“你与他有什么话说?” 江悬微微蹙起眉头,目光投向远处,过了一会儿,问:“岐川,你认识林夙这么久,不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么?” 林夙……谢烬沉思片刻,道:“我查过他,什么都没查出来。他说自己出身江南商贾之家,我不大相信。” 江悬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道:“你不信是对的,因为他根本不是出身江南商贾之家,也根本不叫林夙。” 谢烬愣了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 江悬转过头,看着谢烬的眼睛:“他是江凛。” ——哪怕林夙不承认,哪怕江悬没有证据。 江悬都斩钉截铁地相信,林夙是江凛。 “……他是江凛?”谢烬回过神,因为倍感荒谬而嗤笑出声,“他怎么可能是江凛?!” 江凛不仅把江悬一手带大,也是谢烬最倚仗和信赖的兄长,倘若林夙是江凛,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谢烬的诧异在江悬意料之中,他开口,语气平静而不容置否:“他是江凛。” 谢烬摇头:“除非他亲口承认,否则我不会信。” “他不会承认。” “倘若他是江凛,他为什么不与你相认?如今萧承邺大势已去,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忌惮么?阿雪,我知道你思念兄长,可林夙与江凛毫无相像之处,他不可能是江凛。” “岐川,你还记得江凛表字为何吗?” 谢烬愣住,神情恍惚了一瞬:“表字……?” 江悬一字一句道:“江凛,江灵抒。灵抒,林夙。这难道是巧合么?” “灵抒……” 谢烬确实忘了江凛表字。 江凛死的时候他才十几岁,此前一直跟着江悬叫江凛“兄长”、“哥哥”或“凛哥”,从未叫过江凛的字。 江灵抒,林夙。 莫非……? 谢烬喃喃自语江凛的名字,仍旧不太相信:“单凭这个,你便能断定他是江凛么?” 江悬摇头:“我没有证据。就算是这个,也称不上证据。” “阿雪……”谢烬皱眉,目光沉下来,“我知道你思念父亲和兄长,等你身体好一些,我陪你去看他们,好不好?” 江悬抬眼看着谢烬,问:“你真的不相信我么?”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江凛和林夙实在天差地别。江凛坦荡洒脱,林夙心机深沉、刻薄冷血,无论谁都不会相信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 “你说他们天差地别,可曾想过,我如今也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谢烬愣住,接着反应过来,磕磕巴巴解释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只是想说,人是会变的,过去如何,不代表以后一直如何。你不信他是江凛也没关系,毕竟我确实拿不出证据。”江悬说完,对谢烬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67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