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悬转头看谢烬,谢烬专心致志涮肉,对此毫无察觉。 “……” 罢了。 江悬目光再次回到林夙身上,只见这位林先生吃饭也戴着面具,入座前脱下外套,里头的衣裳依旧是密不透风,瞧不出真正身形如何。 “阿雪,当心烫。”谢烬将一筷子羊肉夹进江悬碗里,说。 江悬回过神,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嗯。” 萧长勖插话道:“忘了问,问雪这几日好些了么?刚才在外面似乎脸色不大好看。” 江悬回答:“好多了,只是有些虚弱,不碍事。” “冬天天冷,要注意防寒。岐川也是,伤口还未痊愈,千万别大意。” “是。”江悬点一点头,又将话题引到林夙身上,“林先生平日吃饭也戴面具么,瞧着怪不方便。” 林夙还未回答,萧长勖主动接过话头道:“是啊,吃饭睡觉都戴着,连我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样。” “王爷不好奇么?” “刚开始好奇,后来也就习惯了。”萧长勖笑眯眯看着江悬,“怎么,问雪好奇么?” 江悬笑笑,坦然道:“确实好奇。” “可惜他这人小气,怕是无法满足你了。” “连王爷都没看过,我自然也不奢望。”江悬看看萧长勖又看看林夙,意有所指道,“林先生这般,想必有不好说的理由。” 林夙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不好说的。在下幼时曾遭遇大火,脸上留下一大片丑陋疤痕,故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还望江公子见谅。” “林先生的腿也是那场大火中伤到的么?” “正是。” 二人一边说,谢烬一边把烫好的羊肉、蕈、青菜夹进江悬碗里,江悬一低头,看见自己碗中鼓起一个小山包,偏偏谢烬还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说:“趁热吃,阿雪。” 桌子对面萧长勖不禁莞尔:“岐川,问雪没回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谢烬抬起头,面露不解。 “没事,”萧长勖笑意更甚,“吃饭吧。” 江悬本以为今日饭桌上,萧长勖会与谢烬商讨接下来如何起兵,扳倒萧承邺、拿回传国玉玺,毕竟萧承邺如今活着逃到新安,还带走不少文臣武将,大张旗鼓设立东都,萧长勖既不能放任他太久,又不能过于赶尽杀绝,落下手足相残的口实。 然而等了很久,萧长勖和谢烬只是吃饭,那位林先生也安安静静,偶尔接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仿佛外头一片太平,没有任何事值得他们惦念。 宫里这几年磨平了江悬的性子,让他从以前遇事不吐不快到如今格外沉得住气,谢烬和萧长勖不说,他便也不问,就这样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安生吃完了一餐饭。 ——比起萧承邺,他更在意萧长勖身旁那位林先生。 直觉不会骗人,江悬在林夙身上感知到某种熟悉的气息,熟悉到令他心惊。 他产生一种毫无缘由的猜想,接着下意识地奋力排斥,仅仅只是回忆起过去某些事情,他就开始头痛、心慌、手脚冰凉僵硬,几乎不受控制。 要极力隐忍,才不会被其他三人看出端倪。 只有谢烬中途察觉江悬心不在焉,问了两次,江悬只说自己睡久了,有些恍惚。 天完全黑透了,几人吃完饭,到前厅歇息。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萧长勖看时间差不多,与林夙起身告辞。 “不必送了。这么晚了,问雪应当也累了,你们早些休息吧。”萧长勖说。 林夙也道:“今日多谢谢将军和江公子款待,请二位留步。” 谢烬送他们到门口,说:“那我们就不远送了,王爷和林先生路上小心。” “好。告辞。” 萧长勖和林夙相伴离开,两道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江悬一直沉默着,直到谢烬回身为他拢紧披风,说:“回去吧。” “嗯。”他收回目光,低声道,“回去吧。” 南门大街上,月光稀薄,人影寥寥。一辆驶向秦王府的马车内,林夙靠在车壁上,缓慢地长出一口气。 萧长勖半是玩笑半认真道:“那日不是见过一次了么,怎还如此紧张?” 林夙摇摇头,眉头深深蹙起:“阿雪太敏锐,我担心他起疑。” “今日可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林夙闭了闭眼睛,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多看看他。” 许是被他情绪感染,萧长勖也收起玩笑神色,默默叹了口气,拍拍林夙肩膀,说:“别担心,他现在很安全,岐川会照顾好他。” 林夙没有转头看萧长勖,仍旧仰靠着车壁,目光落在自己对面那一扇小窗。 “我想过他这些年会过得很不好,甚至不成人样,但为何,他明明比我想象中顽强坚韧许多,我反而更无法释怀。” “你现在,仍旧想带他走么?” “……我不知道。” “他和岐川在一起很好。” “也许罢。不过他对谢烬,不一定是谢烬对他的感情。”林夙转过头,看了萧长勖一会儿,淡然一笑,“但如果,他想留在谢烬身边,我不会强求。” 萧长勖也笑:“你对他到底是心软。” “你不心软,那日就不会放走萧承邺。” “……人有时不必如此直言不讳。” “罢了。早晚会有个了断的。”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秦王府,马车在大门外停下。 侍从先将林夙轮椅放下,然后为萧长勖摆好脚凳,待萧长勖下车后,正要像平常那样去搀扶林夙,萧长勖摆摆手,说:“我来罢。” 他对林夙伸出手,林夙略一犹豫,将自己手递给他。 平日坐在轮椅上不明显,站起来才看得出林夙不比萧长勖矮,反而宽肩长腿、身量颀长,虽瘦了些,却不像文弱书生。他的腿并非完全动不了,有人搀扶可以走动一两步。萧长勖揽着他的腰,将他稳稳扶到轮椅上。他坐好,对萧长勖点一点头:“多谢。” 萧长勖没说什么,对一旁侍从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要伤怀了,至少今年能一起过个年。”萧长勖推着林夙轮椅,说。 林夙笑笑:“是啊,七年了。” “问雪变了很多。” “所有人都变了很多。你,我,阿烬,都不复从前了。” “我瞧岐川没什么变化,问雪回来,他又生龙活虎了。” “你不希望我带阿雪走,是想用他稳住谢烬罢?你知道谢烬别无所求,只要阿雪回来,他便能一直安分守己。倘若我带走阿雪,他跟你闹起来,你一定不好应付。” 萧长勖一滞,无奈叹了声气:“在你心里我有如此多算计么?倘若我说我从未这样想过,只是可怜岐川多年执念,你能信我么?” 林夙抬头看了萧长勖一眼,不甚在意道:“你说是便是吧。” “……罢了,我知道你不信我。” “从你打算夺位那天起,你就不只是萧长勖了。我可以相信萧长勖,但我不可以相信一位帝王。”林夙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就送到这吧,王爷早点回去休息。”
第40章 39 “光有真心不够。” 夜深了,江悬洗漱完毕,拿了把铲子和小壶,蹲在窗台下照料自己的两盆兰草。 他第一次养花,养的还是如此名贵的兰花,原本想着不养死就算谢天谢地,不承想这两盆兰草生命力如此旺盛,不仅长势喜人,还结了新的花苞。 江悬专心致志给花施肥,没注意到房门从外推开。 “阿雪。” 谢烬端着一摞高高的东西进来,高得几乎遮住他半张脸:“你睡了吗?” 江悬抬起头:“还没有。”说完顿了顿:“这是什么?” 谢烬把手中托盘放下,说:“给你做的新衣裳,原本下午送到府里的,忘记拿给你了。” 江悬放下铲子,起身走过去。 谢烬让到一边,邀功似的抬一抬下巴,对江悬灿烂一笑:“掀开看看。” 那摞东西上盖着一块绣工精美的大红色绸布,仿佛是一件郑重的礼物。江悬心下疑惑,掀起绸布,只见下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十多件款式、面料、薄厚不一的衣裳,都是他从前喜欢穿的颜色,殷红、绛红、桃粉、银朱、藕荷、绯红……深深浅浅,宛若春日花团锦簇。 ——萧承邺喜欢看他穿得素净,他自到了映雪宫,便再没穿过如此生动明艳的颜色。 谢烬脸上藏不住事,一双漆黑的眸子含着笑意,直勾勾看着江悬:“怎么样,喜欢吗?” 江悬抬起头,撞入谢烬目光。 比起谢烬满怀期待,江悬看起来是平静甚至淡漠的,脸上的表情无法分辨喜欢还是不喜欢。 谢烬笑容僵了僵:“不喜欢吗……?” 江悬摇摇头,斟酌着开口:“其实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这些艳丽的颜色了。” 听到这句,谢烬眼里肉眼可见浮现失落和沮丧,仿佛一只耷拉下耳朵的狗。不过只有短暂一瞬,他很快便又重新振作起来:“没关系,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让裁缝重新做。青蓝色怎么样,青蓝色似乎沉稳些……” “岐川。”江悬打断谢烬,“衣食起居这些小事,让下人来就好,不必你亲自费心。” “可是我……” 江悬再一次打断:“你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如今内外纷争不断,有许多更重要的事等你去做,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耗费太多心力。我今日有点累了,没别的事,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阿雪……” 谢烬还想说什么,江悬已然移开目光,转身回到房中。 玉婵见状,有些不忍,走上前对谢烬道:“公子久病初愈,今日又外出用膳,许是累了。这些衣裳奴婢先替公子收着,多谢将军惦念公子。”说完她端起那摞衣裳,对谢烬微微一躬身:“将军请回吧。” 话已至此,谢烬只好将目光收回,对玉婵勉强摆出一个笑:“那我回去了。劳烦你照顾好阿雪。” “是。” 房门轻轻关上,将温暖阻隔在门后。谢烬离开江悬卧房,一阵夜风拂过,卷起深深寒意。 他站在院中,回过头,江悬床前那扇窗户还亮着光,只是不见人影。 许是真的累了罢……谢烬低下头,自己安慰自己。——这么晚叨扰,不怪阿雪提不起精神。 卧房内,玉婵端着衣裳进到里屋,江悬没再摆弄花草,而是静静坐在案前,案上立着一面铜镜。 玉婵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开口:“谢将军回去了。” 江悬淡淡“嗯”了声。 “将军一片赤诚,公子这样……不怕伤了将军的心么?” 江悬仍旧没看玉婵,目光落在面前那面铜镜:“现在伤心,好过日后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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