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忘归,你傻不傻? 向文却疑惑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李昀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奏章的背面,却在角落里发现了几行蝇头小字,仿佛是后添上去的。 ‘不悔是真,无惧是假。’ ‘我怕你受伤,怕你后悔,怕你独自面对风雨骤,怕无人与你共白头。’ ‘李元晦,我怕得要死,却不得不死。’ ‘抱歉。’ 笔锋行至此处,微微顿了一下,那潦草的字体却忽得变得十分规整,仿佛是一笔一划用尽全力写下的。 ‘别哭。’ 李昀的视线黏在最后一行小字上,任马车颠簸,窗外狂风卷帘,吹得纸页簌簌发抖,他恍然不觉,耳边,那街边的喧闹声已经远去,唯有胸口‘咚咚’的心跳声,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裴忘归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喜欢。 可原来,所有的喜欢,都藏在这近乎是玩笑话的两个字里面。 战功赫赫重权在握的大将军,竟然连句情话都不会说。 李昀心口百味交杂,仿佛同时握着深沉浓烈的爱意与惨烈锥心的痛苦,茫然无措间,竟笑了一下。 向文看得呆了。 公子从来没这样笑过。 真....真好看,可看上去又真的...好绝望。 李昀缓缓抬了眼,笑眼犹在,只是那乌黑的眼瞳里散落着细碎水光,可再细看,那眼眶里连一滴泪也没有。 梨花微湿春带雨,不染俗尘的笑容,让人不敢亵渎。 向文眼睛湿漉漉的。 “公子,你要是...心里难受...别强撑着...” 李昀又轻轻笑了笑,挑起布帘,望向马车外的街巷。 十几日前,街道上还满是鲜血与烟尘瓦砾,现在,早已被扫得干干净净。 被踩塌的摊位也恢复如旧,养家糊口的商贩又开始吆喝叫卖,只是声音没有往日的高昂,神色是掩不住的恐慌。 “阿文,我想吃馒头了。”李昀望着那热气腾腾的笼屉,声音很轻,“帮我买一个可好?” 向文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极快地叫停了马车,买了两个羊肉馒头,搁在纸袋子里,小跑着奔回了马车上。 李昀接过那滚烫的纸袋子,小心地剥开,露出个大饱满圆滚微弹的面皮来。 他小口咬了,羊肉的汤汁顺着唇齿炸开,肉香混着面香,带着热气,在他的口腔内四处乱撞。 承启的小作坊的手艺远胜望台的地摊小贩,可,李昀只是咬了一口,便搁下了。 “殿下,不合胃口?”向文担忧道。 李昀手里握着滚烫的馒头,将头靠在马车壁上,那乌黑的睫毛一直在微微颤着,苍白的脸颊如同透明的琉璃一般一碰即碎,可前额的几绺发丝垂了下来,随着微风微摆,挡住了那一瞬的脆弱。 味道承载着记忆,记忆又凝聚成味道。 手里这个,并非他想要的味道。 “...去都察院吧。” 李昀声音极轻,语气仍是如往日的耐心温和。 向文还想劝,可早知李昀过于内敛温柔,是所有刀子都要生吞下去,宁肯身体里被割得血肉模糊,也不会说出来造成别人困扰的个性。 他只挑了帘出去,坐在车辕上,留公子一人在车里,希望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车厢内只剩下李昀一人,周身的痛意朝他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他垂了长睫,又轻轻地咬了一口羊肉馒头,喉咙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难以下咽,可,他拼死地咽了下去,至于眼眶红得快要滴血。 “咳咳...” 李昀噎得难受,轻轻敲着胸口,妄图把堵在胸口那口气敲散。 街角忽得响起了一阵鞭炮,不知谁家的嫁娘牵起了心上人的手,白首一生。 李昀攥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上天总是要将这些自欺欺人的可笑行径无情地戳穿,不留给他留最后一点情面和尊严。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纸袋子,再也撑不住唇边的笑意。 在这喧天的喧闹声中,梁王李昀静静地滑坐在了地上,近乎狼狈的,抱着膝盖,捂着脸,声音颤抖地呜咽了一声。 杨文睿已经在吏部磨了七日了,可愣是没查下去。 那日,端茶给梁王殿下的小厮已经服毒身亡,而当值记录也毫无破绽,并非那日刻意有人与他换班。 而茶中的迷药太过普通,甚至于查不出何时何人于何地买的。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到杨文睿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同僚皆矢口否认与这件事有牵连,不知是互相包庇,还是当真无辜。 自然,杨文睿是不可能相信‘无辜论’的。 他拢着花白胡子,右手不停地写着密封奏折,希望陛下能彻查此事,不让盖家余党有在此祸乱朝政的机会。 每次想到十几日前的大乱,他的一颗心就要颤一次。 百年基业,可不能毁于一朝。 李昀进来时,就看到胡子眉毛花白的杨文睿满脸忧国忧民地笔走游龙,李昀只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让人打扰。 杨文睿足足写了半个时辰都没停笔,越写越上头,甚至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像极了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劝诫的刺儿头。 李昀怕他一把年纪背过气,只好轻声咳嗽了两声。 杨文睿猛然回过神来,笔锋一顿,看见李昀含着浅笑的表情,赶紧搁下笔,拢袖抬了一礼:“让梁王殿下久候了,下官有罪。” “无妨,只是少坐片刻。”李昀抬眼,俊秀容貌儒雅温和,只是眼睛微肿,“杨御史寻我,可是有事商谈?” “是。” 杨文睿抱着一小摞文书,搬了个小几,坐在李昀身旁,请他过目宋之远一案的人证,还有近三十年来的吏治考核文卷。 李昀正要翻阅,可杨文睿却摇了摇头:“此事倒先不急。” 说罢,从袖口中取出巴掌大小的纸,将折叠成四份的密函展开,轻轻摊展开在李昀面前。 “虽然那小厮已经服毒身亡,药物人证俱不可查,吏部那边也是浑水一滩,可下官仍是设法找到了几个最有嫌疑的官员。” 李昀却用手掌盖住了那密函上的人名。 杨文睿一怔。 “盖无常已死,即使吏部有盖家余党,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杨御史实在不必在这上面费心了。” 李昀轻轻将纸条推了过去。 杨文睿感慨于李昀的心善,却又忧心于他的善心。 “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方能万无一失。此事,还请殿下三思。” 李昀揉了揉额角,显然是有些疲惫,可仍是笑着解释道:“绝路之人被逼跳墙,不如给他们机会重头再来。再说,此事高侍郎自会派人多加照看,想必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了。” 杨文睿还想说什么,可守门侍卫急匆匆地赶来,禀报道:“禀大人,高侍郎差人来了,好像有急事。”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派人来了。 杨文睿立刻把人请了进来。 高功身边的文书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高声说道:“禀杨御史,高大人已经将盖家余党尽数革职,一个不剩!此乃名册,请大人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莫非,高功早知吏部盖家人手,却放任他们下手? 杨文睿老脸立刻一沉,怒斥道:“前几日,本官协理高侍郎查案,可他却百般推诿,且人证物证皆不可查,他是如何一夕之间便将所有盖家余党都揪出来的?” 文书笑着拱手:“此事,自然是要多谢大人鼎立相助!” 杨文睿眉头拧得更紧了:“本官?” 文书见他茫然之色不见作伪,也蹙了蹙眉,小心回禀道:“若非大人自毁案卷库,引蛇出洞,逼得他们相互攀咬,如何能一网打尽?” 杨文睿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起身,惊道:“你再说一遍!!!” 文书没想到能正面迎击杨文睿的暴怒,猝不及防地被喷了一脸口水,他抹了一把脸,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杨文睿颤巍巍地奔了出去:“来人!!” 等了许久,才从垂花侧门奔来一守卫,拱手说道:“杨大人,有何吩咐?” “案卷库...”杨文睿捂着胸口,半天没喘过气来,极艰难地问道,“...又走水了?!” “是。” “为何不回禀?” “大人说,今日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扰大人写奏疏,所以...” 杨文睿眼前一黑,被李昀稳稳地扶住。 “梁王殿下...老臣...不,下官...下官要去处理...” “杨御史快去吧。” 李昀的视线落在那守卫身后的猫着腰拎着水桶的小厮身上,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并没有多说,只淡淡朝着那灰头土脸的小厮道:“你暂且留下,进来回话。” 那小厮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跟在了李昀身后,进了内室,极快地关上了门,抹了把脸,单膝跪在了李昀面前。 “主子。” 李昀清冷的目光扫在那小厮微挑的眉峰上,拿起了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清茶。 “案卷库走水,是你做的?” “是!”小厮眉峰挑得更高了,两根眉毛手舞足蹈地打架,几乎是喜形于色了。 “我不记得,何时授意你如此行事了。”李昀搁下茶盏,那杯盖清脆地扣着碗壁,激得小厮脊背一僵,立刻敛起了眉间的喜色,双膝跪了下来。 “主子,属下...”小厮抓耳挠腮一番,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属下只是不忍主子受这个窝囊气,所以,所以才擅自动手。案卷库走水,根本就是杨文睿御下不严,让吏部的盖家余党有隙可钻。杨文睿自家的事不管好,跑到别人家指手画脚,能查出就有鬼了。这一烧,让盖家的人以为他们买通之事败露,心中惊慌,自然会露出马脚,所以,所以小的才烧了案卷库。再说...再说...” 小厮偷偷地瞥了一眼手掌心的墨痕,若无其事地接了上去:“再说高功虽不愿意背上识人不清驭人无术的坏名声,可杨文睿若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高功若再不拿出点诚意来,他以后就算做上了吏部尚书,恐怕日子也会艰难。另外,高功借这次机会,名正言顺地铲除吏部非他党羽,除了盖家,肯定还除了不少其他势力的棋子,于他大有助益。这样,属下既能替主子报仇,又能...” “...二十二。” 李昀声音发颤,他握着扶手的指节已经泛了白。 这样张扬的手段,这般狂傲的语气,还有...这温柔的解释。 “是!” 二十二腰背挺得很直,又偷偷瞄了一眼手里的小抄,暗暗舒了口气。 一字不错,他真是个小天才。 “忘归他...是不是醒了?” 李昀声音放得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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