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后知后觉地垂了眼睛,握着木门,呆立秋风中。 以前,在一起熬药的扫地大哥,不在了;陪他一起抓鹅的守卫大哥,不在了;帮他做药膳的后厨大哥,也不在了。 每天专注于打地洞的十二大哥,好像再也没回来。 还有,那笑容和蔼,上能修瓦下能掏沟,前能应付杀手,后能劝殿下吃饭的全能管事,项叔,已经三天没有管过后院的柴火了。 他们去哪里了? 为什么都不回来了? 方宁抱着手臂,呆呆地坐在了药庐的门槛上,望着天。 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偶尔被秋风柔软地被吹散,又在天上攒成一团。 方宁怔怔。 云走了,风还会把他们吹回来。 可有些人走了,是不是便再也回不来了? “呜...” 方宁呆呆地捂着脸,片刻,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他是医者,见惯了生死,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 忽得,方宁歪了的发巾被人正了正。 脑袋被人揉了一下。 方宁拿开湿漉漉的手掌,泪眼朦胧地看向了面前那个模糊的轮廓。 “周先生!!!”方宁眼泪瞬间便决堤,跟个走丢了的孩子一般,扑进了周明达不算坚实的怀抱里。 “我...我好想你!呜呜...”方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傻阿宁,老夫这不就回来了?”周明达明显枯槁的手从袖口中滑了出来,又揉了揉方宁的脑袋,“平常怎么不见你好好孝敬老夫?” “这次,这次一定好好尊敬周先生!!”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真诚地望着周明达的双眼,“周先生是这世间最好的先生!虽然嗜酒好色腿脚不好脾气暴躁人懒话多,可我真的特别喜欢先生!” “小阿宁,你的...喜好...挺别致啊。”周明达声音很瘪。 “是的,殿下经常夸我。”方宁破涕为笑,自豪地拍着胸脯,“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好?” “哦呵呵。” 周明达捏了捏指关节,皮笑肉不笑地拎着他的衣领,跟提溜小鸡一样,把他甩了出去。 李昀端着药,用手护着白瓷药碗,轻轻推开了寝殿的门。 他单手解下肩上的雪白狐裘,像是怕寒意冻到那虚弱的人一般,他抖了抖身上的秋意,才慢慢侧坐在床沿。 床上的人十分安静,眉目间连一丝痛苦与挣扎都没有。 阳光披头散发地洒落一地光辉,那温和又耀眼的晨光透过窗纱无声地暖着那人冰冷的身体,将那人本就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 李昀将温热的手轻轻覆在裴醉苍白的手背上,转而五指交叠,被秋日晨曦剪出了缱绻的温柔。 “知道你喜欢清晨出去练武。”李昀攥了攥他的手,“你出不去,我把晨光给你带回来了。” 那人手腕上还插着两枚银针,微晃间,细碎的银光跃动一室。 李昀移开目光,左手握着汤药白瓷碗,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忘归,喝药了。” 像是怕惊了那人的梦一般,声音轻又柔。 裴醉没有反应,长睫低垂。 “又不想喝药了?”李昀含了一口苦涩血腥的汤药,贴在那冰凉柔软的唇上,将温热的汤药渡了过去。 “甜吗?”李昀取了白帕,拭去裴醉唇边的药渍。 裴醉的喉结微微滚了一下,碎发垂眼,神态安稳而平和。 “嗯,是吗。” 明明什么回应都没有,可李昀却抿唇浅笑。 “以后,有我在,你不必再喝糖水了。”
第88章 施粥 这个秋天过得实在漫长。 秋雨连绵,仿佛这阴沉天气总没个尽头。 前几日满城红叶滔天的盛景,也被这倾盆大雨打得寂寥零落。 李昀是被大雨砸在屋顶瓦片上连绵的钝响声磨醒的。 他乌黑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地‘嗯’了一声,困意未消,挣扎了片刻,单薄的眼皮微微掀了起来,望着一室的黑暗,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本能地觉得心里熨帖。 裴醉的呼吸很沉。 较之十几日前时有时无的呼吸,这绵长的呼吸,已经足够让李昀得到安慰了。 李昀靠在裴醉的肩上,用微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他:“忘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娇惯。 抱一人入睡,拥一夜好梦。就算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唤他的名字。 毕竟从睡梦中被惊醒,睡意仍盛,李昀单薄的眼皮微微垂了下来,想再睡个回笼,可窗外狂风过境,硬是将他的睡意一点点地刮了个一干二净。 李昀将脸埋在裴醉的肩头,小声‘唔’了个含混不清的字。 “天不允我会周公。” 声音字字粘黏,像极了撒娇。 可李元晦养不成惫懒任性的性子,说罢,便离开了裴醉的肩头,用右手垫着后脑,那尚未苏醒的俊秀容颜带着困意,话语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 “承启外城犯了水灾,加上日前的大乱,百姓更是人心惶惶,恐有人趁乱犯事。不过,我最担心的,并非承启的城防。”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 “连日暴雨,黄河决堤,沿岸无数州府遭毁堤淹田。其中,仍是以淮阳最为严重。”李昀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其实,在望台时,承启便派人送来了加急奏章。淮阳的十二堤坝已经毁了一半,百姓死伤惨重,药粮亦紧缺。可你那时候剿匪伤得太重,我便没有与你说,怕你再忧心,伤势恶化。” “前几日,淮阳知州又连奏三道加急,请求户部拨下财粮救急。可国库实在空虚,挪不出钱来。盖无常被查封的产业铺子虽被高、崔两家瓜分大半,好在高侍郎并非是心大吞天之人,账册表面工夫仍是做得极好,呈到内阁的账里仍有百万之数。暂且,拆东墙补西墙吧。” 李昀揉了揉额角钝痛。 真不想一睁眼便想起这令人头疼的糊涂账。 他翻了个身,身侧的墨发柔软地垂了一肩,虚虚绕在裴醉的手臂旁。 “上次烧毁案卷库之事,杨御史怀疑是祸起萧墙,于是磨了高侍郎好几日,与他一起彻查吏部人事。我昨日接到的帖子,邀我一同前去,大抵是有了结果。”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你留在梁王府的暗卫,我选了几人近身跟着,剩下的,我还是让他们守在这里。”李昀支起半个胳膊,纤细的墨发从他的肩头如丝绸滑下,他亦随着这落势,轻落一吻,含笑道,“这几日,我恐怕不能时时陪着你了。若你想我,便让他们来找我,好吗?” 他等了几个呼吸,仍是只有回荡一室的大雨闷响。 李昀敛起眼眸间的微黯,可唇边却噙着极淡的笑容,仿佛并不曾失望一般。 “没事。” 这两字,仿佛也时时挂在嘴上。 李昀小心地掀开被子起身,燃了灯。 他轻轻解开裴醉的中衣系带,露出了那人伤痕遍布的前胸。 曾经结实的小麦色皮肤,已经变得尽然白皙;曾经健硕的胸腹,摸起来已经不再如沙锤一般坚硬,可线条依旧匀称,消瘦却不羸弱。 可上面纵横的老旧伤疤如白纸上的凌乱墨点,无论看多少次,李昀还是会觉得心口疼得如刀绞。 大庆武将凋零,忘归十三岁便被推上了战场独自领兵。 犹记得那年,赤凤营累月之战。 宁远侯裴楼与长公主凤惜双力竭战死。 大公子裴若寒自城中杀出,力竭战死。 二公子裴少温侧路驰援,力竭战死。 四公子裴醉奉命领兵诱敌,重伤垂危。 大小姐裴折风打晕了还要继续出战的裴醉,扛旗出城,力竭战死。 裴家满门,战至只余一人。 最后,裴醉自血海里红袍赤马奔出,接过长姐手中的残破染血旌旗,领着赤凤残军,封城死战,近乎玉石俱焚地将兰泞骑兵赶出边防线百里外。 自后,赤凤营,百战百胜。 力竭战死。 说书人口中几行字,坊间不过多几声唏嘘,哪知人命千钧重。 百战百胜。 这传奇于世,不过是死里逃生后的云淡风轻,付之一笑,哪知背后藏着的血与伤。 李昀喉头很酸。 或许,只有真的亲眼见到了这满身的伤痕,才能明白,没有什么国泰民安是理所应当的。 有人以血肉堵这飘摇河山,有人旰衣宵食护百姓平安。 作为墙内安享其成的人,至少,该时时铭记,这风雨落不到自己头上,是因为,有人拼死撑开了伞。 李昀勉强将视线收回,呼吸已经乱了。 他稳了稳心神,整理了那人心口裹着的一小块白纱。昨日替他擦身子的时候,顺便与方大夫学了换药,可看着那快要愈合的伤口,他并没有太多喜悦。 他用指腹微微抚摸着那白纱。 “又要...多一道伤疤。” 李昀攥了攥手掌,将床脚摞着的另一床厚棉被轻轻地叠在他的身上,又怕压痛了他,拧着眉,缓慢又小心地替他掖着被角。 寒意自门缝外渗了进来,李昀只着中衣的单薄身子也微微打了个颤,他赶紧披上了件狐裘,生怕寒气入体。 他得好好照顾自己,才能好好照顾忘归。 早膳来得很快,是方宁满脸带笑地端进来的。 周明达不敢让方宁闲下来,因为那孩子要么抓着他哭,要么上赶着发疯,要么就说一些让人很想揍他的话。 忙着处理江南军情政务的周老夫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于是,干脆将调理李昀身体的重任也交给了方大夫。 “方公子。”李昀微微颔首。 “梁王殿下,今日的早膳是防风粥。”方宁掰着手指头细数着里面的药材,“梁王殿下体虚畏寒,除了防风外,还加了黄芪,固本培元,温和滋补。以前殿下肠胃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给他做这个,除了防风黄芪,还得加白术。” 李昀握着瓷勺的手顿了一下。 “...是吗。” 他猛地回想起,最后那段时间,忘归在他面前连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食不下咽。 “殿下这几年药吃得太多了,本就伤了脾胃,关键他还喜欢喝烈酒,身体怎么可能好呢?”方宁唉声叹气地蹲在地上,满脸写着‘不遵医嘱’的委屈,可小眼睛却使劲地瞥着李昀沉静的脸,似乎期待着什么似的。 “既是如此,方公子可否将药膳粥的食谱教授于我?”李昀放下勺子,如他所愿,极配合地问出了口。 来了! 方宁无声地嚎叫。 “殿下不必这么客气!”方宁连忙摆了摆手,心里乐得跟个兔子似的,窜天地跳。 梁王殿下就是再世活神仙!! 终于有人能接替他劝殿下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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