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把脸贴在他的手上,说:“去吧,郡王。” “叫什么‘郡王’啊。”荀靖之收回手,有些无力地笑了一下。 身侧那道轻薄的粗麻帐子,像是一层蝉蜕或蝶茧,薄薄一层……可是一旦打开,外面要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仆人又在小声叫他。 荀靖之对屋外的仆人说:“我醒了。”他终于掀开了帐子。就算再不愿意,他还是走了出去。 他是一位郡王。 婢女进屋请荀靖之换衣服,荀靖之去换衣服,婢女给第五岐倒了水,第五岐洗漱之后,荀靖之亲自看着他喝了一杯水,才离开了屋子。 荀靖之离开山寺前,山中还在飘雨,寺中僧人借他纸伞,他请僧人留意第五岐,他又留下了自己的家仆,告诉他们如果第五岐离开了山寺,派人去告诉他。 下午建业依旧下雨,雨势不大,有士兵在拓宽运渎时,在运渎一侧挖出了砖室。荀靖之去了运渎旁边,和他一起去的部下中,有人说那是以前的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陷到了地下,现在被挖出来了一部分,不是吉兆,不应该再挖了:他们应该立刻回填淤土,然后请道观做一场法事,以免惊动地灵和地下的生魂。 部下惫懒胆小,不愿意干活。荀靖之说:“我曾修道多年,我看这地下没有生魂。诸君要不是放心,那出了事的话,我亲自来主持法事,怎么样?”他下令顺着砖墙继续挖下去,把墙都挖出来,同时让人去工部把管水事的人找过来。 工部侍郎是庐江卢家的子弟,一问三不知,到运渎边上看过后,也觉得砖室是以前的房子。荀靖之让人去叫水部主事来,工部侍郎看没他的事,自己先走了。水部主事位卑官低,但是熟悉水利之事,来了之后看过砖室,说那不是住人的房子,建业的水道几经改变,那砖室是百十年前的人挖的泄水沟,雨大的时候,地上的雨水迅速汇入地势低矮处的泄水沟,流入地下,就变成了地下水。 荀靖之问怎么处理砖墙,水部主事说:“水道已经变了,郡王让人直接拆了就行,不拆也不便于拓宽运渎。” 荀靖之让人拆了砖墙,他举着伞站在运渎边上,让部下也站在边上,一起看着士兵们把砖室拆了。他对反对拆墙的部下说:“大人,怪、力、乱、神,不可轻言啊。” 那部下说:“是、是,郡王说得对。” 下午未时将尽时,长公主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长公主最近都住在建业,她在信里要自己的外甥在明天搁置其他事务,在下午去宫里一趟,并且说如果第五岐方便入宫,也一起去。上将军死了,他的多个部下都被停职,建业的官员将有一次调整,而第五岐该有一个爵位——录公那些门阀朝臣肯定在考虑这些事了,他们这些姓荀的也该坐在一起,谋划谋划将来的事情。 家仆从山寺来,告诉荀靖之第五岐回了德邻里清正名下的宅子。荀靖之这时才意识到,其实佛子没什么地方能去—— 第五岐前一阵在长公主家借住,长公主回来了,他就又搬回了德邻里。对他而言,德邻里,尤其是房安世宅邸旁边那处清正名下的宅邸,可不是什么让他觉得舒服的地方。 建业官员申正散值。散值后,天上又出了太阳。荀靖之换了衣服,去了德邻里。 房家已被抄家,宅邸的大门上贴着封条。清正家的门开着,门外停着车轿,有仆人进出,似乎在搬一些东西。 荀靖之走了进去。 宅中主屋的屏风后有猫在叫,荀靖之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似乎……正趴在地上。 他没有进屋,在屋门外示意性地敲了两下门框,提醒屋中的人,有人来了。 屏风后的猫发出了“嗷”一声惨叫,似乎有东西从屋子的后门跑了出去——大概就是那只猫吧。有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荀靖之本来以为屏风后的人是第五岐的童子,是他正趴在地上找猫,没想到他敲门之后,一个陌生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的个子不算太高,脸上和衣袖上都沾了尘土,看见荀靖之,拍了拍身上的土,抬手要问礼,抬了一半,想起来行的礼不对,又赶忙换了姿势,行了一个叉手礼。 他说:“郡王。” 他一开口,荀靖之就知道他来自哪儿了,他说话的口音和抚子内亲王的口音很像。 “是清正大人吗?免礼吧。” “谢谢郡王。郡王好眼力,我是清正。”清正直起了身子,说:“我来找……找……找……” “猫?” “啊!猫!哈哈哈。” “清正大人会说许朝话?” “会一点,说不好,所以我装我不会说。”清正说完这些,提高声音用日本国语叫了屋后的童子来,让他替自己和荀靖之对话。 童子走进了屋子,先向荀靖之行了礼,然后清正和他说了几句话。童子替清正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家大人说:郡王,第五公子就在后面。我刚从南扬州问道回来,我去之前,把猫托付给了第五公子,今天叨扰,来取回我的猫和一些东西。我不住这里,虽然我有时候会来。第五公子不在建业的时候,我偶尔过来,帮他看两天房子。” 荀靖之说:“多谢清正大人对五岐兄的照顾。” 清正用带着日本国口音回答说:“郡王多礼了。” 猫不停地叫,有人从屋后走了过来,荀靖之侧头,看见第五岐捏着一只猫的后颈走了过来。 猫是一只黑白色的猫,黑色的身子,爪子是白色的。 第五岐换了一身衣服,穿了一件缥色里白色面的圆领袍,腰间束了革带,他的精神看着好多了,几乎再看不出颓丧了,不过一身冷意里还带着几分沉郁。他用一只手捏着猫的后颈,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它的身子,捏着猫的后颈的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金子在太阳底下很显眼,另一只手上则带着两道见了血的抓痕。 第五岐穿一身这样的衣服走过来时,荀靖之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毫无纹饰的金戒指在太阳下闪了一下。 第五岐用日本国语和清正打了个招呼。 清正回了几句话,说:“猫——” 第五岐把猫给了他。 那只猫钻进了清正怀里,清正想让荀靖之看看罪魁祸首,没想到那只猫用爪子钩住他的袖子,不让他抬手。清正只好放弃了抬起手展示自己的猫,那只猫藏在他的袖子底下,伸出一只爪子在空中乱拍了几下,脾气好像很大。 荀靖之在它的白爪子上戳了一下,它瞬间把爪子缩了回去。 荀靖之收了手指,清正笑了笑,揉了两下在自己怀里躲着的猫。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好些了?” 第五岐说:“吃了饭,整个人就好多了。” “手上流血了。” 清正叫童子去拿纱带,第五岐说:“不必了,小伤,它抓我也不是一两次了。” 那猫抓伤第五岐也不是一两次了,荀靖之想起来自己在青山幽严寺见第五岐时,第五岐的手臂上就带着它送的抓痕。 第五岐对崔琬说他找猫,原来真的有一只猫。 清正对第五岐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在替他的猫道歉,然后又对小童说了几句话。小童替他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家大人说:这猫和我是同乡,偷偷坐我们的船来的。都是同乡,我总是喂它,把它宠坏了,它抓了第五公子,我这几天都不给它吃鱼。我是后来顶上的使臣,许朝话没学得很好,说话不顺畅,郡王见笑了。” 荀靖之说:“清正大人辛苦了。” 清正说:“猫捉到了,我先走了。不打扰二位。” 荀靖之朝清正点了一下头,说:“有机会时,我一定去拜访阁下。”清正回礼。 第五岐说:“红叶君,不送了。” “不必、不必。以后再见嘛。”清正笑眯眯地抱着猫,和自己的童子走了。 “好友,好友……”清正走了,荀靖之侧过头对第五岐说:“看见你走过来的时候,我真觉得不可思议。你回来了,我这才有了实感,你回来了。在日本国,你过得怎么样?我这问题问得很无趣,但是我还是要问。” 第五岐说:“奉玄,我和你之间不说谢谢,你照顾我,不用太担心,我说了,你今天再见我时,我就好起来了。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用他的死折磨自己,过去心不可得,他死得太惨,我一下子缓不过来,现在好多了。” “真的好多了?” 第五岐说:“你看我能说话了,当然是好多了。你问日本国,我在日本国……那时,我一直很想回来,除此之外,总觉得过得少有强烈的滋味。日本国处在岛上,孤悬于海中,我在那里时,不知道许朝的消息。我有时候能看到海,海面很广,很广……很广……我想起来我和你曾经一起看海,看过沧阳的海和海柔的海。” 荀靖之回忆说:“海柔的风浪大,在海柔看海,是我第一次看见海呢。寒风把我的衣服都吹硬了。”他希望第五岐能多说几句话。 第五岐说:“嗯,海柔郡的风浪大,冬天风浪大。我是夏天离开的许朝,就是从海柔附近离开的,夏天风浪尚算平静。在日本国,我在海边听到风浪声,我想起我们曾在海边吹笛、弹琵琶,可我后来听到了风浪声……海天茫茫,人如沧海一粟,小而可悲。我想我要回去,不过想没有用。一海之隔,已是天堑。”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有与我同去日本国的许人,不打算再回来,我要回来,他说万一死在海上呢?我想着……反正我在许朝也差不多被当成死人了,死在海上就死在海上,我要回去。我终于回来了。我最初不知道,原来重回故土,会是一种酸涩的感受。酸涩,这就是我过去几年中,久违地体验到的一次……强烈的滋味。” “你在我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荀靖之看着第五岐的脸,一张曾让他感到疑惑的脸。他说:“好友,你身上不长红疹了么?” “红疹?” “我忘了那是哪一年……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崔琬那年,你的手臂受了伤。我看到你手臂上有红疹,你说自己那次是从建业来的,自己一过长江,水土不服,身上就要长红疹。” 第五岐垂眸笑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荀靖之带着疑惑轻声“嗯?”了一声。 第五岐说:“奉玄,我没想到你会记得这么仔细。”他问:“你在青山幽严寺要我撩起袖子,是在找红疹吗?” “是。” “我以为你想看啮臂留下的齿痕,我知道自己一撩袖子,你肯定能认出我。被认出的恐惧、欺骗的悲哀,意识到你绝对会认出我这件事带来的隐秘安心……我的感情全部都牵系在你的手里。可我知道,你不该在青山幽严寺认出我,所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看见你的表情变了,知道我的话戳到了你的痛处,让你不会再开口了。原来,是我想多了,你根本没打算让我把袖子撩起来那么多。奉玄,我和你姨母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要借长公主的权势,所以长公主给了我那样的身份。说了那样的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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