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焰、扬焰。荀靖之默默重复这个名字。 在一场雪里,他遇见一个假名字。 五岐兄年少时,皱眉的时候,眉间会有一个浅浅的“川”字,他的眉毛自年少时就好看。在紫铜佛像之前,他摘下发带,他不只有英气的双眉,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自己在何时动心了呢,是不是就是在紫铜佛像面前? 那是一尊什么佛的塑像,他早就忘了…… 他只记得,那次第五岐就在他身边睡过觉了。第五岐说自己累了,需要小睡片刻,请自己为他守一会儿,然后他就真的合上双目睡了。 他看着如今躺着自己身侧的第五岐,心中有一种安稳又夹杂着酸涩的感受。 窗外的天色亮了几分。他看了看天色,在心中估算时辰。 他得去上朝。 他想起之前他住在清玄观里,有一天醒来后,他不想起床,于是就那么躺着,天色一点一点亮了,他看到了波动的水光。 他住的屋外放着一个走水时取水用的大石瓮,日光落在水面上,折在房檐下,所以他看到了有光在波动。他那时觉得水光陪着他,一动一动的,也算有意思,就看了很久……很久…… 第五岐就躺在他身侧,他现在不关心窗户底下会不会有闪动的水光了。 山寺中敲了晨钟,门外有人轻轻敲门,然后叫了一声:“郡王。” 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说:“郡王?要上朝呀,您该起来了。” 荀靖之小心地从卧榻上坐了起来,披衣走到门前,说:“我知道了,为我在隔壁屋中备水吧,我过去洗漱。” 他回身向榻上看了一眼,粗麻帐子罩住了卧榻,让他看不清榻上的具体情况。然而他知道,佛子的乌黑长发散在了榻上。卧榻上不铺象牙席,只铺普通的草席,但是他觉得那榻很珍贵。 第五岐似乎是醒了,他看到帐子里的人影动了。 第五岐在帐中说:“奉玄?” “嗯。”荀靖之在帐外应了一声,说:“好友,睡吧,我有事,要先走。” 第五岐似乎是从榻上坐了起来。他问:“去上朝?” “是。” 第五岐说:“今日陛下会罢朝,不会出现。” “陛下不上朝吗?” “嗯,昨天长公主殿下和我说的。上将军去世……陛下会回避几天,不会处理政务。”他的声音带着鼻音,显出了疲惫,他问荀靖之:“吾友要起床了吗?” “我……”第五岐醒了,荀靖之忽然不想再躺在他身侧了。他……怕自己的心跳声太明显。 “再睡一会儿吧。”第五岐说:“今天会下雨。” “是吗?” “背上的旧伤泛疼,是要下雨的征兆。” 荀靖之关切地问:“疼?要紧吗?” 第五岐说:“想继续休息。” 屋中没有点灯,只靠着微弱的天光照明。第五岐坐在卧榻上,荀靖之看着他帐中的身影,忽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受。 他说:“我去叫人找些艾绒来,艾绒祛湿。烧艾绒可以止疼。” 第五岐忽然说:“吾友害怕我?” “不。我以为……你会想自己休息。” 第五岐摇了摇头。 荀靖之打开屋门,对候在门外的仆人说:“今日我不去上朝了,请为我请私事假。然后再找些艾绒,点燃后拿到屋中来。我不洗漱,让婢女不必等我了。” 屋外的仆人说:“是,郡王稍等,我让人找到艾绒就给您送来。” 荀靖之点了点头,仆人走了,他关上了门。 其实他没有睡多久,如果不用上朝,他该再睡一会儿。昨夜他和第五岐借宿在山寺中,在四更将近末尾时才躺下。 山中有雄鸡打鸣。他打开门和仆人说话时,感受到了门外的潮气,他不知道这潮气是山中的雾气,还是雨前沉闷的湿意。 “好友背上的旧伤疼,好好休息吧。”荀靖之走回卧榻前,将外衣挂在了衣屏上。他伸手去撩帐子,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无端的恐惧。 他的手停在帐前。 第五岐撩开了帐子看向他。第五岐的眼下有淡青色的阴影,他像以前一样,神情淡漠,但是又显得有些落寞。他说:“我昨夜……吓到奉玄了?我也觉得自己面目丑恶。”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怎么这么说。” 荀靖之脱下木屐,回到了帐子里。 第五岐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而我无动于衷。不,不是无动于衷,是麻木不……” 荀靖之笃定地说:“你该恨他。” 荀靖之跪坐在卧榻上,第五岐也坐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是因为眼中有泪水,他说:“奉玄。” “嗯。”荀靖之应了一声。 “奉玄。” “嗯。” “奉玄……” “嗯。”荀靖之躺到了第五岐的身侧。 第五岐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颈侧。 荀靖之感受到自己的颈侧有泪水的温度。他终于知道以往佛子抱住他时,佛子的感受了——他哪里还顾得管自己的心跳得快不快了,他只觉得心疼。 没有一个人离了另一个人会死。但是……但是…… 他知道他的好友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睡吧。如果还困,就睡吧。 第五岐的呼吸渐渐平稳,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子。就在他以为第五岐不会再说话时,在一片寂静中,第五岐说:“奉玄,其实你看我时,我就醒了。我不敢动,我怕我一动,你会忽然觉得,我不像我了……” 荀靖之立刻说:“不会。” “骗了你很久,我很抱歉。”第五岐和荀靖之拉开了距离。 “我不怪你。我对着你……怎么能生气呢?” “你该生气,我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柏中水……话太多了,我说话都说累了。然而我不该怪柏中水,话都是我说的。” “你演他时,很像,若是学我,也能这么像吗?” “不,我学不像你,我若学你,顾虑太多。我演中水时,也不是演他,当柏中水很累,你觉得我陌生,大概是因为我几乎不敢眨眼睛……死人不眨眼睛,你盯着我看久了,心里就会觉出诡异来。” 荀靖之说:“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在青山幽严寺,我看你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友,信我吧。我已经生过气了。然后我想着啊,你要是回来了,那就行了。不过如果你……非想着做我的姨夫,那我……那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第五岐说话的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波澜,有一些冷,那是一种冷静的声音——意味着说话的人说出的话,绝不出自激情的驱使,也不是兴致偶至,他拉住奉玄的手,用拇指摁住他掌心被杀生剑割出的伤痕,说:“不,奉玄,你知道我想的是谁。” 荀靖之的心好像一把二胡,琴弦忽然拉歪了一下,拐出了极陡的滑音。 是谁呢? 是谁。 他忽然就红了眼眶。他希望第五岐把话说清楚。 荀靖之看着第五岐。 在对视中,第五岐不曾回避荀靖之的目光,“奉玄、八郎……汝宁,” 他说:“我的心意,全都在你。” 第五岐没有用问句说出“我的心意,你不知吗”这样的话。他碰到了荀靖之掌心的伤痕,荀靖之后知后觉感到了微微的酥痒,手指停在他的掌心。第五岐说“在你”。 作者有话说: 从此郡王不早朝(bushi
第171章 本心2 “猫——” 荀靖之睡到将近中午时才起来。他抓着第五岐的手,睡了一场回笼觉。他睡在第五岐身侧,因为担心第五岐,心中有事,睡得不算轻松,但是也绝不沉重。 清早时天色阴沉,不久后,天上果然下了雨。 雨雾封山,婢女端来三足瓷盘,放在了帐外。雨丝最初只是若有若无地下,云海在山间涌动,后来清寒穿透了帐子。三足瓷盘中盛着艾绒,艾绒燃烧,散发出一种香暖的草药气。 梦里有艾草的气味。 荀靖之是抓着第五岐的手睡的,睡醒时,第五岐的手仍然被他抓着。第五岐的手伸在了被子外面,一截袖子被压在了他自己的的被子下,于是他露出了手腕和一截手臂。 荀靖之松开了抓着第五岐的手,用一只手指划过第五岐的手臂。他想,佛子的手臂上怎么没有红疹呢。 在青山幽严寺相见时,他让第五岐褪去袖子,就是想看看他的手臂上有没有红疹。他记得佛子曾说,他一过长江,身上就会起红疹。 是这次红疹没长在手臂上吗? 第五岐睁开了眼,没做什么大动作,只是动了动手,抓住了荀靖之的手指。 荀靖之觉得自己这次睡得够久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沉得好像要出现三层或者四层眼皮了。他问第五岐:“好友,醒了?” “嗯。”第五岐静了静,说:“奉玄,你要走了。” 荀靖之坐了起来,他该去处理公务了,可他忽然极其不想回答出“是”。 建业需要他,真的需要他吗?房安世出了事,他暂领建业军务。他要整兵,他要带人在雨季前清理河道中的淤泥,可是建业和他有什么关系。兵马荒废,夏季的建业是否会沉没在水中,如果建业沉没,人都变成了鱼,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重睡又醒的乏力感尚未褪去,其实他想躺在枕侧,久久地看着佛子,而不是去在意一个看不到佛子的世界。 他也真荒唐啊—— 荒唐到会生出这些想法。 第五岐说:“早点回来。” “我一定早点回来。好友还睡吗?” “不知道。但是睡着时最轻松,不用想很多事情。奉玄,你去吧。”第五岐不愿意让荀靖之为难,他松开了手,坐了起来。 第五岐独自坐在榻边,他的情绪不高,荀靖之几乎无法忍受自己生出的心酸感,他舍不得——他说:“如果你不想让我走,我就不走。” 第五岐淡淡笑了一下,这像是为了安慰他才笑的,他说:“奉玄,放心,第五岐怎么会怕呢。我会吃饭。等你下午回来,我就会变成以前你熟悉的样子。” 荀靖之看着他,说:“真的?” “真的。” “那你饿吗?” “能觉出饿意了。” “那我走了之后,你一会儿就把饭吃了。可以不说话,但是不要不吃饭,我会担心。” “嗯。”第五岐努力说了几句话:“等我有力气了,我会吃饭、沐浴,换新的衣服,然后等着你回来。” 荀靖之站了起来,看着第五岐,忽然抬起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屋外的仆人轻声叫:“郡王?郡王醒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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