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绵冰 越靠近飘渺谷，谢风雪就觉得这儿越熟悉，有些恍惚，这是不是前世今生。他们抵达飘渺谷，只用了四日，这些天，谢风雪觉得既漫长，又短暂。 他几乎珍惜着和陈闻初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甚至晚上睡觉他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所以他把时间掰开揉碎了，跟计算金钱一样计算时间。可还是太短暂了，好多好多事情仿佛还在昨日，好像当初说要一起去飘渺谷就是昨日发生的事情，好像定情也是在昨日，可是一转眼，就到飘渺谷了。 他甚至想，他们是不是会什么位移大法，怎么就从江城到这里来了？ 谢风雪看着这儿的树，阳光透过层层叶片，将它们照得发光，仿佛给这儿淋上了金粉，像流动的沙。顺着小溪入谷，小溪太过窄，用力一跃的话，应该是可以从此岸到彼岸，不过有些难。旁的是两条大道，容得下车马单行，这样看是小溪将来去的人划开，叫人不好走回头路。 好像踏上这片土地，好像从这儿右边的大道往前走，就不能再回头了。 流水潺潺，树影婆娑，鸟儿在叽叽喳喳，不知道雀跃欢呼些什么。影子被光拉拽得很长很长，不知不觉日落西山，鸟雀归巢，道路变窄，风穿过谷，呼呼作响。 前方豁然开朗，似是柳暗花明。 这儿风水秀美，似是世外桃源。但是和洞庭不一般，洞庭吃水，这儿靠山。这里被山谷环绕着，在盆地里，三面不来风，只有长长的山谷将外头的风，逆着溪水带进来。越往里越狭窄，风越冷冽，越没有回头路。 好在此时视野开阔，房屋俨然，草药香气扑鼻而来。此处太过于宽阔，一眼看不到头。甚至在山上，也有房屋立在那里。 脚上踩的是泥地，很硬实，不易被雨水冲刷。有一条主路，上面铺着一层黑白鹅卵石，混着封泥定了形，固定了位置。 这是在外面，顺着鹅卵石路进去，才算是真的进了谷。屋子边缘，尤其是有走廊的地方，多是莲花纹饰的地砖铺地，院子里是封泥，有的是红土，有的是黄泥，上面种着草药绿植。 等他们走近了，在屋边的人走过来，似乎等他们很久了。 来人眉眼俊秀，穿着天色衣裳，袖口狭窄，十分干练。他腰间配着长剑，上面是漂亮的莲花纹饰。 他朝着他们作揖，微微一笑：“何欢师兄。” 谢风雪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李何欢了，无法避免的事情，终究会来的。 那人似乎不需要他承认，而是继续说：“我是姜柯，萱儿师姐嘱托我，如果见你来，在这儿将你拦下。” “不要让我入谷么？”谢风雪奇怪道。 姜柯微微摇头，将手中的白鸽放飞：“她会来这儿找你的。再往里走，还要走段路，房屋多了，人也多了，人多眼杂，难免遭人口舌，议论纷纷。” 谢风雪了然，看来自己失忆的事情，还没有几人知道。 “旁边是我朋友，陈闻初，他眼睛瞎了，似是中毒，兴许是绵冰……上次我也同李萱儿说了，让她看看，有没有救治之法。” “师姐等会会来的。” 接下来，无论谢风雪同他说什么，姜柯都只会答“师姐会来的”，谢风雪觉得没趣，这人跟顽石一样。 陈闻初在想，他又是什么时候遇到李萱儿的呢？为什么没有和自己说起过？ 谢风雪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上次在洞庭，我们受伤了，就是李萱儿相救的。一直没有跟你说……我觉得她不太重要，所以没必要说。” 姜柯听了这话，眉头一跳，幸好萱儿师姐没在这里，不然现场就要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一变脸说要把你给杀了。 李萱儿姗姗来迟，笑着迎他们。 “柯，先将陈少侠请进去吧，我同何欢哥哥还有旧要叙。” 姜柯点点头：“好。陈少侠里面请——” “等会。”谢风雪拉住陈闻初，往自己身后带，“你知道他中的什么毒么？知道解法吗？” “我记性很好的。”李萱儿笑意不达眼底，轻飘飘说，“我什么都记得，所以我才最痛苦。” 谢风雪莫名有种自己的未婚妻不该是陆淼，而是李萱儿的错觉。 是了，他还没有跟陈闻初说，陆淼是他未婚妻，来杀他的事情。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结果的话，就先不要给人期许才是。所以他选择了不说。 李萱儿：“你忘记了，但我记得。他的眼睛……应该是在去年七月瞎掉的吧？毒不是绵冰，但的确出自我们这里。至于救治的办法……段伯——段药仙说他会尽力一试。具体情况，陈少侠自己和他去谈谈，怎么样呢？” 陈闻初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谢风雪的手。 谢风雪看着李萱儿，他记得，他没有跟李萱儿说过陈闻初的名字，也没说过他是什么时候失明的。但她全部都知道，兴许是认真查了。 他微微松了手，拍了拍陈闻初的肩膀，示意他放宽心。 陈闻初却把他的手抓得更紧。 “……你会等我吗？” “你听到了，他们认得我，这儿就是我家，我怎么会走，又怎么不会等你？” “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了。” “不会的。你去和他们谈谈，谈妥了，出来找我就好。” 陈闻初总觉得不安，觉得怪怪的，如果这里是谢风雪的家，那他怎么到了家门口却不能进去？ 来不及容他多想，谢风雪松开了他的手，对他说：“去吧。当下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 当下，最重要的，不再是一起度过的、在路上的时光了。而是他的眼睛。 “谢风雪，你要等我，不要不辞而别。” 李萱儿看着陈闻初被姜柯带走，还有在原地一直看着陈闻初背影恋恋不舍的谢风雪，只觉得有点儿怪异，甚至有种怒气涌上来。 要如何说呢，她好好一个何欢哥哥，被这样一个男的带走“游历江湖”，实则是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天呐，怎么会这样？！还是一个打架打不过别人，要李何欢亲自出手的男人！ 李萱儿没好气道：“别看了，人都走了。”她看向谢风雪，只觉得有人在揪她的心脏，让她好难受，她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已经快半年了。“李何欢……或者叫你谢风雪？这半年，你过得好不好呢？” “挺好的吧。” “你从小就吃不来苦的，惯爱吃甜的。阿娘总要说小心你的牙，怕坏掉……可是你还是会跟我一起，还有慕谦哥哥，我们一起逃学去喝糖水。有时候还会吃糖炒栗子，买些糖果。但是冰糖葫芦你是最讨厌吃的，因为里头酸酸的，你想着要把外边的糖衣咬碎，扔了里头的山楂，但又觉得浪费，干脆以后都不吃了……” “我忘了。”谢风雪不是很想听她在这里和自己聊这些前尘过往，他都忘了，不记得了，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他不喜欢这样。 李萱儿叹了口气，抬手触上他的眉眼，谢风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李萱儿没觉得尴尬，仿佛预料他会这般。 “没关系，会想起来的。”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晃了晃，清脆作响，也能听出来里面仅有一颗药丸。 李萱儿以一种看可怜虫的眼神看着他：“你的情况我已经跟阿爹和段伯说过了，如果你想恢复记忆的话——服下这颗药，也许是昏睡几日、或者是痛几日——阿爹他们也不确定。吃完这颗药，你就会变成李何欢了。” “也许我依然会是谢风雪。” 谢风雪接过这只小瓷瓶，怀疑地看着李萱儿。 李萱儿忽然“噗嗤”一声，笑道：“谢风雪？哈、说真的，这名字不适合你。等你全部都想起来之后、或者说你踏入谷中的那一刻起，你就只能做李何欢。” “为什么？”谢风雪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觉得好笑，她上前走了两步，怜惜地抚上他的脸。 谢风雪莫名有些害怕，毛骨悚然。她就像突然变了性一样。他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弄得他进退两难。 她轻飘飘地说：“何欢哥哥——世人不知‘李何欢’，却知‘绵冰老贼’啊。” “绵冰……？” “是啊。绵冰。” 原来绵冰老贼以四五十岁面貌见人，但并不见得，他就是四五十岁的人。 “那……陈闻初……”谢风雪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连连后退，一个踉跄没稳住，直接往后一摔，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摔坐在鹅卵石地面上并不舒服，弄得他生疼。 李萱儿“啧啧”嘴，蹲下来看着他：“李何欢可不会这样喔。”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中的不是绵冰——但也是出自你手的毒——哈哈哈哈哈，不然你猜，我怎么会知道那么熟悉？去年七月初五，是你亲自将毒，交给妙法宗的人。你忘了，但我都替你记着呢。何欢哥哥，他好可怜喔。” 李萱儿神情一变，皱着眉头叹气，像是在怜惜陈闻初的遭遇：“你在愧疚、后悔，是吗？” 她看见谢风雪紧皱的眉头，以及不可置信的眼神。 她恨透了这样的谢风雪，这张脸上不应该有悔恨的神情。 “何欢哥哥——”她哭丧起一张脸，“呜……” 她扑上去，捧起他的脸，觉得他好可怜。 她落下泪来，语气变得凶狠起来：“谢风雪，你比陈闻初还要可怜。”她甩了甩头发，眼神变得阴翳，“你失去了自我，被未婚妻算计，如今好不容易交个朋友——自己却又是害他眼瞎的人之一。” 谢风雪看她的表情变化多端，看她一会儿笑一会哭，一会儿恨的，他已经没有方才那样的震惊了。他想过无数次种可能，偏偏没想过绵冰老贼竟然是自己。 他抬手拍了李萱儿的脸一下，不重，却像是在打她，随后推了她，直接把她推倒。 李萱儿不恼，坐在地上看他站起来，慢慢地仰起头，漫不经心继续说：“陆淼以为自己做事滴水不漏，上次带回来的四个刺客——变成了人彘都不肯透露一点。但是啊——我早就知道是陆淼了——呵，想掌权倚南庄又想搭上飘渺谷的贱东西！” 李萱儿拍拍手，站起来：“你也应该早就察觉到了吧？” “我知道。”谢风雪点点头，“所以每次都是她——派人来杀我的吗？” “是呀。”李萱儿笑道，“但是那次之后，是不是没人要来杀你了？”她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期盼地眼神看着他。 “是。” “因为呀——她中了‘枯春’，这可是何欢哥哥，你制的毒呢。” “枯春？” “就是那个可以让人疯癫，以乱视听的毒呢。她现在可是觉得总有人要害她，自言自语的，可怜极了、噗——哈哈哈哈哈哈——”她哈哈大笑，忽然意识到自己笑得过分了，捂住嘴，“哎哟、这样可不够呢，一个疯子，可嫁不到我们飘渺谷来，我会替你解了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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