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说不上话,就安静地听李珏说。见昏黄撒大地,落晖落在帝王脸上,李珏一双深眼被染上琥珀色,道:“如今各国形势复杂,高丽有史上第一女君,听说几番下洋开疆拓土,可见其国力雄厚势头正猛,突厥从来活跃在边境,可自戚家没落后反安静了,此前是前所未有之大变局,大梁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孤军奋战,朕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与燕丹的关系。” “陛下英明。”戚英听得半解,但迎合地点了点头。年轻帝王身边没人伺候,出门在外也不曾认真梳洗,戚英与他站的近,甚至能闻到他发上的薄荷味。 戚英走了神,直到对上李珏的视线,这才想起他还跟人赌着气,于是闭了嘴转头就要走,却被李珏给拽回来栓在了怀里,“你还敢生气,你那弟弟戚如舟是个有才干的,朕才只给了他近千兵马,他都能把红巾主力给压到信州去,你这个做哥哥的情愿甘于人后么?” 宋颜二小文官一听,这哪里是哄人的话,言外之意分明像极了:朕身边多的是人用,你哪里来的资格恃才傲物?——陛下只怕对哄人和骂人二词有误解。 果真,戚英一听他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硬邦邦道:“陛下要用我,给些兵马便是,说这些激将法不是废话么。” 谁人对皇帝不是唯唯诺诺,李珏哪里见过这样的戚英,也是觉得他愈发蹬鼻子上脸了,道:“戚英,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 “臣自然是在对陛下说话。”戚英一个锁眉,道:“陛下在朝堂之上受百官谏言,臣如今为五品武将亦能为君进言。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臣无非就是想让陛下端正行为罢了,怎么就说不得了呢。” “让朕端正行为,这话谁都说得,偏偏你戚英说不得。”李珏实属气得不清,道:“古人云,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戚将军这一番话伤人又伤己啊。” 两人这话一撂,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点,那就是他二人都对在雪苑的第一次,耿耿于怀、提之深恶痛绝。 戚英呵呵冷笑两声,明白现在他跟李珏,已不是冯若秋的问题了。他深吸了口气,脸色已有些浮白,觉得是鼓起十二分勇气,道:“陛下后悔了是么?” 李珏知道下面的话不合适,便指了宋颜二人下去。 他也有一番思量,早在心里揣摩了许久,质声道:“戚英,你实话告诉朕,你黎川城上你宁可去死也不事二主,选武令后你怎么就舍得颜面卖身与朕了呢……我若料得不错,那阵也正是你与敬王勾结之时吧?” “……”戚英脸色骤变,因为李珏此言属实。 李珏见他脸色,心口亦如刀子捅过,他思绪已有些紊乱,道:“前有宁王后有敬王,你从始至终再三思量,从未想过效忠于朕。还有你所说,姓燕的和智先生才是幕后主使,我却只在河渠上见到凭空出现的宁王,这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甚至都开始怀疑,前几日太白山下一遇,你身带镣铐貌似被擒,究竟那是真还是假?” 戚英一惊,李珏怎会不知道,道:“自然是真!智先生就是宁王李挚,我以为陛下你当是第一眼便认了出来的?” 李挚的伪装并不高明,戚英第一眼见他就有熟悉感,但他却不敢贸然试探揣测,也就是在太白山下那小斗一场后,才从他的嗓音中笃定了宁王身份。 “智先生就是李挚?”李珏自记忆里搜寻,只回想起一模糊的面具男。他那日透过叆叇看人,又一门心思把戚英救回来,哪里注意到了个智先生长什么样。 戚英点头,“陛下怎会不知?” “朕怎会不知,你又怎会不知……”李珏干笑两声,突然悲上心头,除了他和黄德海之外,几乎没别人知晓,皇帝若是没有叆叇,三米开外人畜不分,十米开外一概跟瞎了无异。 这无异是致命弱点,皇帝心想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他也不想告诉戚英。 “也就是你,你明知道智先生是李挚,还特地被绑随他而去。若是朕不带兵折返来太白山,你只怕又是宁王麾下的大将了?”李珏冷笑,那笑容森寒至极。 戚英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正想解释却被李珏抬手止住,“事到如今,管他什么智先生,反正李挚已死朕也懒得计较了。” 戚英欲言又止,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他对李珏的多疑感到寒心,早在黎川城上皇帝对他和宁王的疑心便已种下了。 李珏也觉得乏累无比,跟戚英说下去也心力交瘁,草草地便想结束了话题,道:“既顾王爷走了,那腾出来的帐,便留给戚将军去歇吧。你既想带兵朕许你便是,今夜便好好休整这最后一夜,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下江州去。”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况且他们方才争过,戚英只默然地应下,知道李珏这是要赶他出帐了。
第62章 烂泥 有战事过境, 江州已是残局,放眼望去遍地哀鸿,原繁华的建筑残破不堪, 百姓无家可归,街头有血尸断骨, 哭泣声连绵不绝。 上游拦河渠一塌,太白山雪水完全倾斜而下, 洪水往下奔流至近百里,运河内水位已上升至岸边。 梁军入城,如此乱局,李珏见之略微蹙眉。戚英策马领路在其前,几日不见这沧海桑田,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路过一七旬老者蹒跚而过,戚将军几乎很快地红了眼睛。 繁冗队伍中,李珏扮做士卒, 又藏在人群里,他尾随在戚英身后, 欺身附耳下了命令道:“先搜城,查看红巾还有残余否, 发现了一律杀无赦。” “陛下?!”戚英眉心一锁, 转头对他道:“才经战事, 当务之急不是应当组织重建,开粮赈灾救于危难中百姓么?” 李珏冷眼瞥他, 还以为他有意为之, 故意跟自己对着干。一口闷气还憋着没撒,这下更是有些怒上心头, 道:“心系百姓啊戚将军,你这般宅心仁厚,真有那慈善明君之风,这皇帝你来当如何?” 这话驳得戚英实在难堪,他嘴唇抖了一抖,欲骂又止。人多嘴杂,他终究在顾忌皇帝面子,只忍气吞声道:“臣不敢……听陛下的。” 这么些天来,李珏亦摸透了戚英性子,晓得戚将军是个横的,尤其在抉择上有自己的主意,只能用皇帝身份压一压他。 见戚英乖顺了些,李珏脸色这才缓和。他解释道:“戚将军,朕但凡抉择自有思量,若是事事与你解释岂不耽搁时间,你为臣子只管听命便是。” “是。”戚英抿唇。他早该知道,李珏是个固执的,却不料竟如此油盐不进,是个这么难谏言的主儿。也罢他心道反正不是大事,当听一听皇帝的命令才是。 说罢,戚英带了小队人马,便分散而去四下搜城。他仍心挂遍地难民,先入了官府粮仓查看,却见得仓里里空无一栗,原本官吏也逃去不见,只得抓了一扫地汉问才晓得。 “您说柳大人啊?”那老头道:“哎,他啊,贪生怕死小人一个,自朝廷大军在城外百米开外,他便早有先见之明携了家眷逃了……哎呀那几日情况复杂得很,俺记着有个孟姓的将军,领了红巾大肆宣扬要造反,结果咱江州秦大人又说没有。后来又出了个什么戚小将军,手里拎着个女人头游行,那几日江州封了城不允出入,他却大摇大摆地出了去还投了梁军……俺也只是小人一个,风言风语听来的话,实在是搞不懂其中个弯弯绕绕,这位官爷您就当听个乐子,还得四下再多问几个人才是。” 戚英点头,正想就此禀告李珏,那扫地汉捏扫帚走后,他正欲出仓却听得有人轻唤,转头看去原来竟是秦士勉。 几日不见,他似亲临了战事,一身血衣脏污不堪,脸色也不好地憔悴得紧。戚英因先前钥匙一事,仍对他存有戒备之心,他不敢贸然靠近只道:“秦大人,孟将军何在?他怎会去领红巾军?” 仓外有红梅出墙,李珏靠近那束花下,偷听到了戚英声音。 秦士勉嗓音怆然,咳嗽了两声道:“我若说,你所遭受、我所经历、还有孟报国谋反一谣言,都是柳严设计所害,你相信么?” “秦大人你要我如何信你,若非你与柳大人一出好戏,逼得我不得不与红巾为伍,陛下又怎会对我心生嫌隙?”戚英此言一出,偷听墙角的李珏肉眼可见愣了愣。 秦士勉站起,“戚将军怕什么,柳大人上书诬你都好几日了,也没听到朝廷有杀你的讣告,更可况陛下又没亲临战事,不还是由得我们说什么是什么。”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你这几日又做甚去了,孟报国说想见你一面说说话。” 戚英戒心骤起,说:“我不进去,孟报国有胳膊有腿,你让他出来见我。” 说起这个,像是触了秦士勉霉头,他几乎是又愤又恨,道:“有胳膊有腿?呵呵呵,你可知道你那好义弟戚如舟,他为替你向陛下报仇,反而去折了孟报国的双膝!” “戚如舟他……” “戚如舟他杀了燕茹!”秦士勉感慨般地说:“要知道燕姑娘对他,那可是一往情深啊,你那义弟倒好,杀了后还拎着她人头游行,可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主儿。” 戚英默然,点评道:“他想招安。” 秦士勉道:“戚将军呢?你这一趟太白山行,连拦河渠都能砸了,想必是得了好一番奇缘,可有见到其幕后宁王殿下啊?” “你竟也知。”戚英恍然大悟,“原来你与柳严勾结,为的还是那汴京帝位?” “话别说得如此绝对,潍水水贼起源于农难,上连拦河渠与燕丹有关,下至大运河与社稷有关,都不是一两句话便能阐明利弊的,我辈有志之士忧国忧民,不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出此下下之策让陛下亲临解决祸患。”秦士勉说得慷慨激昂,一拍手掌然后分开道:“无论宁王成败与否,农难都能妥善解决,皆大欢喜罢了。” “好一盘大棋。”墙外轻笑声响起,李珏拍着掌缓步进来,他心头如拨云见雾正明了,眉眼弯弯心情也大好,道:“我大梁人才辈出,果真是藏龙卧虎。朕竟不知这江州的柳大人,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乡野村夫、算得明明白白。” “只可惜啊,人外有人。”李珏抽蚕剥丝,几乎是眉飞色舞,道:“朕受人点拨,这一出走得好,救戚英擒燕泽杀宁王,直捣红巾大本营而去,还拆了拦河渠与燕丹建交。江州这边亦顺利,红巾将领招安、当家的也死了,群龙无首便如一盘散沙,被梁军打得节节败退至信州。江州伏兵竹篮打水一场空,前有朕改道先走了太白山而去,后有戚如舟杀了燕茹示威破局——下棋人心思缜密,破棋人更是棋高一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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