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们回戎州去。”戚英脑子烧得厉害,突然就舍得改了主意,他起身竟向陈霸一跪,险些要哭出来的急样,“陈将军,拜托你了,还请你即刻启程,务必要将陛下安全送回京中!” 若非陈霸知晓他与陛下关系,定是要以为戚英这是甩烫手山芋给自己。 ——陛下如今岌岌可危,一个不留神便可能死在路上,到时候那他可就是滔天的罪过。但若是平安送了回去,那怎么也算皇帝半个救命恩人,后半辈子不飞黄腾达也得荣华富贵了。 陈霸虽不懂戚英此举何意。 但他受不起如此大礼,赶忙去扶,“为人臣子这是本分,戚将军若有心剿匪留下便是,我定将陛下分毫不差地送回汴京。” 戚英虽与陈霸有不快,但知他是个仁善纯良的,将李珏托付给他也算放心。 他起了来,又嘱咐道:“陈将军可去江州落脚,有宋颜二位大人留侯,他们也是忠义之徒定能助你。” 话音刚落,便听得李珏一声呻.吟,戚英忙凑过去看他,“我在,陛下,我在的。”他才收回去的泪意,被李珏一声吃痛的蚊吟,又跟脆石裂缝般地被敲了出来,只在眨眼间便潸然泪下。 李珏抬眼看他,见着鼻头发红,眼睛里水雾升腾,暴露出他最狼狈的一面,像比自己中了箭还委屈。 以往最爱看他落泪,今天却心疼起来了。 李珏对抗着困倦,有气无力说道:“你们先出去,朕跟戚将军单独说说话。” 陈霸拉着戚如舟识趣地退下。 黑夜蔓延,月亮已爬了上来。戚英撩开李珏的头发,挤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要说什么,遗言这种东西,最好塞肚子里一辈子憋着。” “怎会?”李珏轻眨眼皮,算是摇了摇头。 “不能陪你回戎州了。”他轻声,怅然若失道:“遗憾没多瞧你,抱你,亲你,不知此一分别,又要等到猴年马月再见了。” 戚英无声笑笑,低头在他唇上缠绵一吻。李珏使不上任何劲,只能张开了唇齿感受他的认真与努力。 唇舌交换不久,李珏破天荒地,竟觉得自己喘不上气,直到被戚英放过才得了呼吸,他道:“好啊,去哪儿偷师学艺了,竟比我还熟练了啊。” “我无师自通。”戚英说,“被你次次都狗啃咬出来的。”他将眉心抵在李珏额上,闭上了眼睛语气哀愁,“我原以为你会怪我不送你回汴京。” 李珏乏力,给他的语气平添几分温柔,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汴京,那儿对你来说,也不是个好地方。” 此前种种,他一一想起,李珏待戚英,总归是坏大于好,或许是情分又或许是身份,皇帝这才反应过来将军忍让了自己多少。 戚英喉咙干哑,声音哽咽,“有你,还好。” 曾经的戚英,也是个坐不住的泼皮,最讨厌的就是被关禁闭,按理说雪苑里的足不出户,对他来说应当是难熬的,可他却每每都生出一种期待。 无所事事,眺望墙头,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等,他知道李珏一定会来叩响门口。 李珏怅然若失道:“戎州不平,突厥作乱,你又有心建功立业,男儿之志当如凌空之箭,天下太平还未实现,朕总不能将戚将军栓在身边一辈子吧。” 李珏伸手,轻抚戚英的脸,后者感受到他指尖冰凉,还带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千言万语,诸多不舍,言尽这个动作。 戚英反握住他的手,用手掌将冰凉捂热。 “定安啊。” “李定安。” 戚英轻喃两声,唇角勾起抹苦涩的笑,像是要把他名字锥进心里,又斩钉截铁说道:“陛下,你该走了。” 李珏有心无力,实在是困意上涌,他撑着眼皮笃定承诺道:“连山,朕会没事。” 他阖眼前,直直地看着戚英,描摹着他的五官,似也是将他映入眼里,篆刻入心里。 情不知所起,割舍不得一往而深。 情丝入梦,李珏昏昏沉沉,又回到建康春宴那年。 那年祁贵人病重,他备受太医院轻视,连使钱都请不来太医,后来才知是纳兰氏从中作梗。他走投无路,想见父皇一面诉苦,得知圣上去了春宴,便扮作小太监混出宫去前往建康。 他托了关系,使钱随一商贩上路,那女主人待他不错,见他年纪小心思却沉重,整日散些糖果宽慰,心里苦极自然就吃得多,昏天黑地的半月远途过去了,从此李珏再也不嗜甜。 说起来,虽然少年尝了些苦楚,但瑜王殿下大体是幸运的。 他平安入了建康,亦如愿入了行宫,甚至跌落城墙濒死之际,都能被一路过的儿郎救下。 是儿郎吧? 谁家姑娘会把枪当玩具啊。 李珏自认为阅女无数,盯着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却头一次觉得有些拿不准主意。 他觉得自己也能耐,抓着那枪头手都快裂了,还有心思色胆包天,这人的模样也忒好看了,万一是个姑娘不就是救命之恩了么,让自己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 结果一开口就让他死了心。 男的?! 瑜王殿下小小的年纪,感受到了大大的伤害……原来头一次春心萌动竟所托非人。 好在,在这漂亮儿郎的努力下,李珏终于被他给拽了起来,伤了心的他连句谢都没说就走。 他偷入行宫,几番辗转终于得遇父皇,诉苦后得罪了纳兰氏,同时与宁王李挚结下了梁子,他们兄弟二人的恩怨才刚刚开始。 德宗帝亦在那以后,重视起了三儿子李珏,他再出现在建康春宴,已褪去太监服成了瑜王殿下。 李珏举杯慢酌,跟一官员聊天,那人言语格外精辟,与他相谈甚欢,“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殿下此举虽然唐突,但在陛下面前得了孝名,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韩大人说得是。”李珏认得,这时的韩世钟还只是枢密院一小官。多年后李珏追本溯源,发现很多缘分和恩怨,都始于当天建康春宴。 他独饮一口,一个不留神,撇见宁王身边那人,竟是方才救了他的漂亮儿郎。 莫不是宁王眼线?! 李珏心头大骇,慌神一躲,寻了柄扇子挡脸,只露了只眼睛偷瞧,这时他眼疾已初有征兆,这样的距离已略微识人不清。 他一指,问韩世忠道:“宁王身边的那人是?” 韩世忠顺着他手去瞧:“像是他新提的太监,瑜王殿下问这做什么?” “是个太监啊,难怪不得。”李珏恍然大悟,放了扇子拿起酒杯,远远地对那漂亮太监点头一敬。 那漂亮太监看见了,像是意外似地手足无措,在李挚的提醒下才持了酒杯回礼。 再没见过。 后来,念念不忘的瑜王殿下,多方打听了五年,才知道他不是宁王太监,是头次进京的戚家儿郎。 经此一事后,李珏对李挚的嫉妒,又增添了一份怨恨,原来他们那么早便已结识了。 而后黎川城上再见戚英,五年压抑,相思入骨,他还是当年模样,李珏已初心不再,只遥遥一望便心里泛着苦。 每想起建康,每想起那杯酒,每想起戚英救了自己……李珏就想疯。 他在戚英跳下城墙的一瞬,觉得自己真疯了。 什么帝位,什么权势,什么天下,李珏统统都忘了,他只记得建康城墙那一笑,他只记得自己欠戚英一条命。 黎川城墙不高,他们也不小了,不再是当年的少年郎,李珏知道戚英死不了,也知道自己这一出没有必要。 但他就是跟疯子似地跳下去救他。 李珏清楚,戚英于他谈不上爱,只是年少的执念罢了,黎川城后从此偿还了这条命,过去的缘分也就再不相干了。 五年热火,除却自己,没人知道李珏的挣扎,一次次死灰复燃,又一次次将它亲手埋葬,从来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他救了戚英的命,却又废了他的腿,他知道他想杀自己,却还是将他留在身边,他对戚英的偏执匪夷所思,甚至自己也分不清是爱是恨。 深陷其中之时,为时已晚。 李珏昏昏沉沉,还是睁不开眼睛,他能感觉自己被戚英抱起,鼻尖有他的味道。 此一别,恐难再见。 李珏道:“我爱你。” 戚英猛地一颤,看向怀里闭眼呢喃的人,还以为他在说梦话。他将李珏搀好在马背上,当着陈霸和戚如舟,去吻了吻他附耳回答道:“我也爱你。” 见之,二人沉默无声,陈霸也上马护好了陛下,他递给戚英个服气的眼神,策马扬长而去。 白马奔驰,没入夜色,很快便没了痕迹。 戚英看他离开,久久伫立没动,甚至被冷风吹得手脚冰冷,直到戚如舟过来,递给他一碗温热的羹食。 哪怕夜色掩盖,他这义弟依然眼神晦暗,像是被夺去了心爱之物,整个人阴沉又颓丧。 戚如舟道:“哥,你跟李珏是真心的么?” 戚英没有回答,他留意了眼戚如舟端碗的左手,一个大力去握住了他的左臂,用力一捏道:“不仅于此,事关梁帝性命,一个不好天下大乱,我若逮到那行凶之人,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戚如舟脸色煞白,一不留神没端稳,松开摔落了手里的碗,滚烫的羹食撒了一地。他语气带气呵斥了句,“来个人收拾。” 戚英见他脸色,正想跟他细究,却见来收拾的那人眼熟得很,惊声道:“邬先生?!” 邬思远抬头一笑,掸了掸衣裳的碎渣,双手在围裙擦拭了几下,俨然一副熟捻厨事的模样,他道:“戚将军打翻了我做的羹食,可是嫌弃小人做得不好?”
第65章 煎心 数日不见, 不知邬先生所遇,年仅三十多的他,已真如老头一般了, 戚英见之愁上心头,过去给了他个大大的拥抱。 皇帝走了, 邬思远这才出来,他撇了戚如舟一眼, 拍了拍戚英的背道:“多大人了,一言不合搂搂抱抱,也不害臊?” 戚如舟挠头,也是回他一眼,“你这老头还真认识我哥。” 戚英松开他, 也是一肚子问题, 抓着他的手寻个去处坐下,开始喋喋不休地问这些天来,“先生, 学生诸多疑问,陛下说你助了他一臂之力, 你是如何做到的啊?” 多久没替人解惑了,邬思远爽快一笑, 拍着戚英的手掌, 扬起下巴对戚如舟抬了抬, 道:“让你这义弟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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