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候景和陈霸,两个不名武官开路。分为左、中、右三军,都配了战马,日行八十里,大概日日便可抵达江州。两个自告奋勇的文官在中军,是个安全部位。 李珏没在大部队,带的是日行百里的急行军,甩了后面的军几个山弯,冲动得也太不要命。 已近晨曦,他自草野间奔驰,觉得好久没呼到这么干净的风,望见了头上戴雪的太白山顶,他有些看不清,但知道那边是无能为力的失地荆州。 耳边潺潺,李珏视线越过一条银带,见得河岸那头有火星点点路过。 他低声喝了戒备,下了马蜷伏地面,接了新叆叇透过去看,见着像一队似是难民路过,但又带了马车驮了很多行囊,衣服穿得也体面。 李珏一个眼神,身边有个士卒得令,抽出火统冲天一扣,配着那响亮声招呼人道:“那边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不说的话就休怪刀箭无眼了。” 这一声响彻云霄,惊鸟四起。那边难民慌了神,一窝人四倒八倾,有人要跪,有人要跑,有人抱紧了手里财物,觉得大难临头如盘散沙这就要去。 只有个长胡子道:“啊呀——官爷,官爷,别杀、别杀我们!我们是江州来的茶商,这马车上装的都是货物,都打湿了,不值得几个钱,你们要就拿去吧,留小人家眷一命便是。” 这一带是上游,潍水只宽不深,李珏让几个人先趟河过去,这才慢吞吞上了马断后,手里长弩已上了箭。他默声不开腔,听方才这急行军军长问:“江州局势如何?可有得到官府有效控制?戚英那逆贼何去了?” “官爷?”李珏这才听到关键字,“既是官爷,当才是庇护百姓,怎么会抢你们东西?” 那长胡子问:“诸君这一身,莫非也是梁军,敢问你们是……?” 李珏胡扯说:“路过乡兵罢了。” 余下几个被点透了身份,有个高鼻子亦迎合他答道:“对,我等是援江州官府而去的,得逢契机以便建功立业改籍,加官晋爵啥的。” 这怕是说的真心话,李珏斜那人一眼笑笑。 “也好,也好,所幸我大梁还有人……”那长胡子这才松懈,擦了擦眼泪道:“汴京来的将都投了红巾,江州官府亦无所作为,连县衙都被歹人烧了,那边已是乱作一锅粥了,我们也是不得已才逃去别处的啊。” 老爷都卸了防备心,其他人也七嘴八舌道:“是啊,咱们这些个东西多,以前都是走的水路运,这些个日子是再也不敢了,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给了贼劫了去。” “不止你们,后面还有难民么?” “是,后面还一波波的人呢。得了官爷,不多说了,各自奔前程吧。我们可得赶快走了,若是遇见了饿民,非得被抢东西不可。” “对对,今年收成不好,我们这茶大半被浸了水,已是亏得连底裤都掉了,这家底可再挥霍不起了。” 李珏越听眉头越锁。想再问问,但又不好打扰。百姓疾苦,他这个当皇帝难辞其咎,正是想不通哪的岔子,也是自责得要命。 目送了他们一行人马离开,不多时便听得阵窸窸窣窣,见着褴褛衣着的,且人多了整整五倍,肩扛锄头背挑筐赤脚蹒跚而来。 方才的是商,这很明显的是农。 - 急行军有人抬了火统,刚想扣扳机被李珏拦下。他示意都闭嘴,听见有哭声断断续续,那队伍靠最边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来者个个鸠形鹄面,目无二物,像是没了活气,竟无视了他们。李珏喉咙作哽,那女人略过他身边,怀里抱着的是个死尸,那皮包骨头模样分明是饿死的。 “你们……去哪里?”他开口,但无人答。 有个瘦竹竿撇他一眼,眼露凶光,但又见他一身战甲,又暗淡下去,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他开口:“去寻个可以种田养活的地方。” “潍水一带灌溉……”李珏话未说完,却见一只老牛拖车轱辘碾过,上面载的是桑叶,不是秧苗。 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运河聚了水,土没了灌溉,自然种不活稻。改稻为桑,布多米少,但人却养不活自己了,就只能靠抢劫以谋生,潍水一带的水贼原来是这么来的。 难怪水贼一乱无法根治络绎不绝。 他怎么今天才知道! 李珏翻身上马,又气又恼,脑子里乱作一团,正想杀去江州。却见得一老乞丐突然怪叫,自队里跌撞而出,神神叨叨神似疯癫,他奔去潍水中间跪了去,拍着水捶地怒骂道: “这水!这运河!不该建!什么利国利民的大运河!收刮民脂民膏的狗皇帝一个!老天爷啊,当权者无用,国富民弱又有何用,可怜可怜我们老百姓,派个天兵神将去太白山,砸了燕丹那拦河渠吧——” 老乞丐神状疯魔,但说出来的话却有条不紊。 李珏一点下巴,官兵便迎了上去,绑了他架到自己面前来。他得以看清这人的脸,眼熟得很,汴京罪人监见过的疯子太监。那日他也是如此,逢头垢面,口中喃语不清,念叨的不是人言。反而另一个疯子,还能说出“戚英”“懒猫”之类的词语来。 这个才是真正的邬思远。 李珏一针见血,“你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邬思远不答,他挣脱开身边官卒来,竟就躺下了在水垢上,撒泼打滚又疯疯癫癫道:“大梁要变天了,太白山天降祥瑞,天宫四神已至,只待真龙现世哈哈哈……” 这疯话说得李珏亦心绪烦乱。 他自然也听得懂这言外之意,李珏头一次未过多思量,当即做了一个决定,像是托付了自己信赖道:“传令下去!调转全军去太白山!”
第54章 孤鹰 又是雨夜,露水深重。一行人摸着黑策马疾行,在平野上划出条长长的草线。 戚英骑着马,夜里受了寒,脚软得不行,下面险些夹不住。这马身上没有佩鞍,他手上有被挂了拷,几个颠簸就要把他抖都下来,被身边的智先生扶了好几把。 他谢了好几回,还有次险些后仰要翻,智先生眼疾手快揽了他腰。戚英被推回去时候,不留神看到他手上动作,很是憎恶地甩了甩袖子,像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伙人也不喜欢他啊。 戚英丧了气,有种飘零却无所依傍感觉,李珏已下了令要他命,他现在是朝廷的丧家之犬,这里亦当了红巾的走狗。 不远处就是太白山,顶上一络雪尤其地白,像是被戴了个皓色的顶儿。 戚英觉得美,往那个方向去望,结果在脚下见了一串黑点,慢慢放大,是一伙披甲戴兵的官兵,为首的人披着厚毛领子惹眼得很。 这里是平野,无处可逃的。 两窝人马,自百米便打了照面,这边智先生暗骂了声,立马悬马停下抽了剑,“停!”他像是认出了来人,又惊又怒低声喃喃:“怎么在这里遇到了他?!” 燕泽听智先生的,亦被他反应激得,抽了刀戒备起来,“谁?!”居然比戚英还先找着李珏。 他分明目力绝佳,亦也是受了智先生提点,才寻了他那许久不见的跨上人。瞧着他面若冰霜,嘴角是生气的弧度,戴着叆叇垂了银链,下面坠了颗珠子一晃一晃。 不过皇帝怎么不去江州反来了太白山? 怎么再见,又是这副局面。 戚英突突跳,心说别是来找我的,他打量自己一圈,好狼狈。 像是犹豫,又或者是没看清,李珏那边没拿定主意,于是戚英这边先拉了弓,智先生拿了弩一发冷箭嗖地过了去。 被李珏一剑挡下,准头极好地斩了箭两截,他驾着马慢吞吞过来,像是瞧不见戚英被囚,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下,露出个危险又致命的笑来。 “这么巧?” 他们都迎着雨,霎时又掀起了阵风,戚英冻得抖了一抖,他眸光挂在了李珏身上,半句委屈和无辜也不说,像是久待夫不归一样缠绵悠长。 智先生还以为他要和谈,压着嗓子柔声欲问:“请问……” 人马数量差距有点大,他们这边有三十来人,还押了个戚英当筹码,李珏这边是支十来人的队,按理说他们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结果李珏却道:“一个不留。” 他说罢抽了剑出来,他一手撂翻了来挡的智先生,掀飞他跟吹片叶子似地简单。李珏这会儿终于认得戚英了,直逼了过去就要削他的脖子,那剑上凛冽着要命的寒光。 戚英逼视那刃,他是真的要他死啊! 是啊,他该死的,如果不是床上那点便利,李珏早该要了他的命了。 戚英闭了眼睛,手攥紧了马背上的鬃,能听到剑锋切割的风,他恍惚间闻到了湿软的草,又看见雪山上的帽儿,觉得死在这里也挺好。 死在情郎手下,挺浪漫的。 耳边有响亮的撕裂声,结果脖子却咔哒一松,李珏把框他的木枷给劈了下来。 戚英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不躲?” 李珏再看他,露出疑惑来,他斜着眼睛没透过镜片,眼里的焦点却落在戚英脸上。很模糊,他这眼疾也实在病得不轻。 他答应了宜昌不会让戚英死,所以这一刀在脉,在号他的心意,李珏已想好了他的去处。 戚英在委屈,但大体又是高兴,李珏还是舍不得要他死,这一刀砍开了他脖上的门,亦砍开了他心上的锁。 他们什么都没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一刀劈了后都有点深情。 戚英说:“我的命是陛下给的。” 李珏浑身一震,不信这话是他说的。 他们两两对视,里面有热潮迸发又激荡,瞬间便默契地纠缠在了一起,一番缱绻旖旎后,眼里除却彼此还是彼此。 只是一眼,然后分开。 两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戚英承认自己从了李珏了。 李珏知道从此以后多了个念想了。 急行军是把利刃,却没切开智先生的队,所谓的红巾只是农户,却在此刻坚不可摧,李珏亦觉得不太容易,转了身在厮杀中宣泄着情绪,他愤怒找不到缝隙去问戚英。 挨了好几刀,皇帝亦很狼狈。 戚英手脚被拷,脚下的链还穿了马肚子,他一骨碌翻下地来,滚在滩柔软的草里找了断箭,看准了向李珏身后的刺客杀去。 准头好,射中了眼睛。 “戚英!”智先生见了后勃然大怒,“你真被李珏策反了?!” 被杀准眼睛那人直接慌了,手忙脚乱捂眼又挥手,快如闪电地劈了皇帝背后一刀,疼得李珏一个踉跄单膝跪了地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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