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戎策站起身,因为久坐有些踉跄,顺势向后退了两步,“您不是知道,我说过,我叫旭华。我是宫中服侍三皇子的书童。” 杨幼清随他一同站起身,摇头道:“旭华死了,死在十八年前那场大火中。” “老师……” 杨幼清望向惴惴不安的徒弟,沉默着。须臾后,他抬手交叠身前,颔首弯腰,语气里是未曾见过的恭敬:“岳王殿下。” “老师!”戎策喊出声,抓住杨幼清的双手强迫他中断这个颠倒了师徒顺序的大礼。杨幼清依然古井无波望向他,似乎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捅破这层窗户纸对他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戎策心想,是不是他明天不认杨幼清这个师父了,这人依然能够云淡风轻,毫无波澜。他脱口而出:“老师,您别赶我走。” “我怎么敢。” “老师,”戎策一遍遍喊他,不自觉弯了腰,让师父比他高一些,“您是我师父,以前,现在,以后都是。太祖十训第三条说尊师重道,就算是皇帝君临天下,也要给他师父斟茶倒水。” “殿下的意思是?” 戎策不想听杨幼清这样喊他,他不愿任何人将叶轩和戎策画上等号,高墙之中的往事更让他背后生寒,甚至反胃。随即,戎策从自己的腰带上扯下一时随身佩戴的玉佩,塞到杨幼清右手。 杨幼清不解地望向他。 “因为战乱、疾病、发配离开皇宫的皇子、公主或者民间私生子,都会有半块玉佩,而另一半则由印绶监保存,如果能对上则证明皇家血脉,”戎策将勾玉放入稳稳放在杨幼清掌心,再合上他的五指,迫使他攥紧,“这个给您了,您留着也行,扔了也行,反正是您的了。我从今以后只做阿策,您别再提这事了行不行?” “你疯了,敢把这个给我。”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三皇子,”戎策低着头,紧紧握着杨幼清的右手,“除了体弱多病那句,其他都是实话。天煞孤星,三岁害死亲娘,七岁点了皇宫,还有,十三岁引来恶鬼,杀了亲姐姐。” 杨幼清一掌砍在他手腕上,迫使他卸了力,随后将玉佩挂回他的腰间:“你害怕回去?” “是,您知道一个人人喊打的孩子会如何度过童年,”戎策摸着还带杨幼清体温的勾玉,想要再度扯下,被杨幼清握住,便继续说道,“有些人表面客气背后吐口水,有些人甚至当面说最恶毒的话,做最凶残的事情。我是天煞孤星,我有阴阳眼,我走路撞鬼,我天生不详,应该出生就被掐死……” “阿策,别说了。” “七岁大火之后,父皇将我赶出皇宫,只有舅舅收留我。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对我好,大哥哥也对我好,我还有乖巧的妹妹,我以为我可以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粗茶淡饭,但是平安顺遂。” “阿策。”杨幼清一遍遍唤他,想让他从那段往事中抽离出来。 “但是,我害死了大姐……可是我没说出去,舅舅没说,所有人都不知道。大哥带我去前线,夸我有长进,以为我想立军功。但是我是去寻死,我不想背着这些罪孽活下去……” “都过去了。” “没有!我见到了大姐的游魂,她还是那般温婉,那般体贴。我站在她面前,她却不认识我,不记得自己因何早逝。我宁愿她认得出我,宁愿让她打我骂我,拉我下黄泉……” “戎策!”杨幼清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戎策瞬间愣住了,也清醒了,他发现脸颊有两行清泪,立刻用袖口抹去,伏灵司的制服不算柔软,擦得他脸颊泛红。 他终于回过神来,磕磕绊绊说道:“我没哭,您不能,不能因为这个罚我。” “这块玉你细心带着,能够救命。”杨幼清本来也没想当他是岳王对待,这么多年的相处,他知道戎策的脾气,这孩子向往的怎会是高床软枕,荣华富贵。他只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坐在一起吃饭,如果厨子做了东坡肘子,那便更开心。 他故意刺激戎策,果然,这小孩开始求他别丢下自己。杨幼清听了受用,也满足。 “阿策,你的身份还有谁知道?” “大哥、二哥、四妹与我一同长大,我七岁之后也有时出入皇宫,这些年变化虽大,但都能认出来,所以没有想着隐瞒。父皇、母后和舅舅自然不必说。” “所以你敢和霖王殿下呛声,也敢和四公主半夜共处一室。” “您听谁说的共处一室?我那是办案!”戎策怕越描越黑,赶忙舍弃这个话题,“还有李承,当年只有我们两人在火灾中幸免于难,他便跟着我走南闯北。张云宝也知道,后来裕来加入伏灵司的时候,他爹告诉他了。” “这么多人?” “还有父皇身边的邹公公和钦天监的——” 他话音未落,杨幼清已经习惯性一脚踹过去,气急败坏眉毛都快飞起来:“妈的,就不告诉我?我是你师父,你还敢瞒着我!墙角罚站,面壁思过,抄一整本《山海经》!”
第63章 翻新 北朔民间婚礼不外乎是三书六礼,聘书、礼书、迎书加上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到了昭王叶宇这里,繁文缛节虽然多了,但是男女双方知根知底又情投意合,进度加快许多。 冬月初一是良辰吉日,亦是钦天监所选初定的日子。初定既是订婚,除了结下契约,还要祭祀神明祈求一世平安,风调雨顺。这些跟鬼神相关的事情,一向有伏灵司在旁维稳,以防有小鬼禁不住诱惑,来偷吃上神的祭品。 最后这句是钦天监给出的理由,杨幼清冷哼一声,说道:“还不是他们符咒画错,招惹来的小鬼。” “老师,您派我去吧。” “准备面对了?” “您能不能收收这冷嘲热讽的语气啊,”戎策微微皱眉,轻咬嘴唇,“好歹我也是您徒弟呢。” 杨幼清好整以暇坐在红木椅子上,双臂抱在胸前:“是吗,岳王殿下有脾气了?” 戎策急忙摇头:“不敢不敢,老师您不是都说了,做人不能逃避过去,还要我查明真相,严惩凶手。” 经过那一下午的感情宣泄,第二日一早戎策又恢复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若不是杨幼清能感觉到他皮相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深沉和忧愁,做师父的又要抓着他耳朵训话,还要怀疑他感情不正常。 这件事始终是戎策童年的一个阴影,伴随他长大,也改变了他的性格。杨幼清有些后悔,自己当年若是留在他身边,能否提早帮他走出来。戎策这孩子表面上不着四六,但是懂得隐忍,有伤有痛宁愿躲起来自己舔伤口。 好在他愿意对师父敞开心扉,杨幼清相信,现在还不算太晚。 杨幼清抬头,戎策又在不自觉地咬嘴唇:“阿策,舔嘴唇干什么?上火?” “啊?”戎策急忙抹了一把嘴角,说道,“您管这些做什么,这个案子要不要我跟?” “你要做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准备。此次和以往不同,只能静观其变,不可擅自引诱。” 戎策点点头,轻笑一声:“我知道了,您是怕我阴气重,引来路过的妖魔鬼怪,搅黄了昭王殿下的订婚礼是不是?”杨幼清作势要拿手边的线装书扔他,戎策急忙弯腰,笑着说道:“我知道老师什么意思,放心吧,我都长大了。” “你真长大了才好。别给我惹事,出去吧。” 戎策咧嘴给他一个最阳光灿烂的微笑,在杨幼清手中的书砸到他脸上之前,嗖一声窜出了书房,还给他关上了门。等他贴着墙壁缓神的时候才发现,大腿外侧的长袍布料又被攥得起褶。 白树生抱着一摞卷宗路过,瞧见戎策百年不遇的忧愁样子,打趣问道:“被扣钱了?” “少爷我在乎钱?”戎策跳下台阶走到他身侧,随手拿起一本卷宗翻开来看,“你昨天西北道,前天青沙道这么跑,西北边境到底出什么事了?” 白树生将怀里的重物一手托住,另一只手抢回来戎策夺走的红皮本子:“我自己想多走走,监察大人提点得对,我不能总是缩在京城伏灵司。之前去了趟霖州难民营,感受挺多的,你别说,我还真感觉到了惩恶扬善的快乐。” “是秋收季节快结束,你想去各地搜罗美食吧?”戎策作势推他脑袋,白树生弯腰躲过,后撤一步转身,和他面对而站。动作幅度之大引得他黑袍下摆飘动,但是手中卷宗一本没掉,稳稳当当。 在神秘人夜袭伏灵司藏书阁之后,白树生一直在研究那个制作精致的面具,不过以他的学识水平研究不出什么东西,只能走南闯北碰碰运气。那人以自己的身份出现在霖州、岳州、漕帮和京城,一定不是巧合。 杨幼清推测,明晞府早在质子进京之前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甚至在多年前就擅自过江越界。 白树生还有一个任务,便是找出这些隐患。其次,才是去西北边境吃烧烤和白汤涮锅。 戎策跟他寒暄完,刚走几步便遇见了战文翰,抬手打个招呼的刹那,已经被他抓住了手腕。戎策歪着头蹙眉,不解其意,战文翰说道:“跟我来藏书阁。” “干什么?” “我想让你用血刺,劈开那颗铁球。” “神经病啊你,把血刺劈断了怎么办?”戎策后退一步右手摸向背后握住血刺刀柄,以防和尚瞬间出现抢走他的宝贝黑刀,“你找杨幼清,他愿意借给你苍锋也好,血凌也好,你问他去。” 战文翰摇摇头以表失望,一言未发就朝着监察书房走去。戎策趁机开溜,以防师父训斥战文翰的时候,波及到十分无辜的自己。 北朔皇子成年若是尚未封王,一般住在宫城一隅。戎策是个例外,“三皇子”是个体弱多病之人,不能见客,所以在养母皇后的寝宫之内,加盖了一座小屋。皇室当他是避而远之的瘟神,一年四季无人拜访,正好,给戎策一个逍遥江湖的机会,福兮祸兮。 至于昭王叶宇,开府建牙已经提上日程,但是婚事来得突然,新造一座王府赶不上婚期,唯一的方法是从废弃的宅院中挑选一所,翻新加盖。 至于地址,叶南坤自然要交给钦天监算一算,而钦天监给出的结果让叶南坤眉头一皱——旧柴将军府。七年前东海柴家军意图谋反被佐陵卫察觉,随后东海叛军意图进入中原,又被孟瑞安带人剿灭。 柴家上下诸连九族,百姓上书数次,然而皇城之内唯一敢为柴家喊冤的,只有年仅十五岁的昭王叶宇。叶南坤为此故意冷落他,之后因其资质聪颖,又有母族势力暗中推崇,叶宇才得以受到重用。 虽然叶宇成年之后没有提起过往事,但是柴家军是他永远的心结。 叶南坤知道这个不服管教的儿子从未放下过,所以要给他一点警示,让他安分守己。于是皇帝陛下宝印一盖,旧柴将军府正式成为了昭王府,所有柴家存在过的证据,都会随着这次翻新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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