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戎策也没搭理他,只是沉默着望向监牢,似乎能听见落草文豪在屋中引吭高歌,唱着他最广为流传的丧气歌。片刻后,戎策自言自语:“下个月是冬月了……” “您的意思是?” “记得给老师房里备两箱火炭,要最好的,一点杂质都不能有,”戎策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跳脱,仿佛先前那须臾的惆怅是旁人的烦恼,“杨幼清这人喜欢干净,屋里只能有书香和墨香。” 李承立刻点头几下,戎策继续补充:“义父的同窗是不是送来两只腊火腿?你让小厨子砍一些瘦的,一两斤就行,做成肉粽给老师送去。他这人喜欢咸口,真是异类。” 他正说着,孟兆宁下了朝从外面走进来,刚好听见戎策拿腊肉献殷勤的桥段,立刻说道:“谁要动我的火腿啊?” “义父,”戎策急忙拱手请安,脸上笑得是要多灿烂有多灿烂,“正说着,马上就要到冬天了,什么都得准备起来。京城虽然不是北境,但护城河都快结冰,没理由不提前储备粮食。” 孟兆宁点头夸他思虑周全,但目光落在了戎策手中泛黄的卷宗之上,不由得微皱眉头:“阿策,这是?” “哦,老师让我盯着昭王结婚,从初定就让我跟着。”他说得轻松,但是双手握紧了卷宗,细微的动作一一被孟兆宁看在眼里。 孟兆宁把戎策当亲儿子待,这孩子心里想什么他懂,于是他对李承使个眼色,后者即刻往外走,站在佐陵卫大门外等候。随后他将戎策拉入自己书房,关门落锁,才问道:“幼清知晓多少?” “我不知道,”戎策卸下伪装的镇定,将卷宗丢到书桌上,找了张椅子坐上去,双脚踩着椅面,怀抱膝盖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球,“我用了十二年忘掉这件事,他为什么非得要我去做。” “也许他不想看着你逃避过去。” “我看出来了,您和他一个阵营的,”戎策抓着自己耳朵,耳后的旧伤被扯动地隐隐作痛,让他清醒,“他在试探我,他想挖我的底。苏涣的事情让他受刺激了吧,现在连我都信不过。” “不是信任的问题,阿策,你不会看不出来幼清的目的,”孟兆宁走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肩头,轻拍两下,“我觉得你该跟他坦诚相待。” 戎策猛然抬头,接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在屋里漫无目的快速走着:“我跟他坦诚?之后他会怎么看我?他会怎么待我?他嘴上不说,心里嫉恶如仇,恨不得杀了全天下的妖魔鬼怪。” “幼清毕竟是你师父,阿策,你过度紧张了。” 戎策走到桌前,愤懑地双手拍在桌面上。快要入冬的时节,他却额头冒了汗,嘴里自言自语着,最终长叹一声,说道:“对,我不能瞒着他了。我不应该有事情瞒着他的。” 孟兆宁刚想说想通就好,戎策已经拿了卷宗冲出门去,远远喊了一声“晚上见”。末了,孟兆宁笑着摇头,这孩子还是年轻,想一出是一出。好在有人护着他,让他为所欲为。 戎策刚走不久,东护方司监察走进来,说有要事禀报。孟兆宁一挥袖,说道:“有话直说。” “坊间兴起传闻,准王妃郭毓舒……偷情。” 孟兆宁猛烈咳嗽几声,心想好在没喝茶,不然面前这些文书都要化为纸糊。他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叶斋还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而且极为恶劣,污人家女孩名节。“是真是假?” “正要去查,”这东护方司的监察一向是说一不二,今日来询问徒有虚名的指挥使反倒是一反常态,“只是此事关乎昭王声誉,需不需要上报朝廷,延后婚期?” “指不定是有谁羡慕郭姑娘,恶意造谣,如此便延后婚期,实为不妥。” “是,属下一定查明真相。” 孟兆宁喝了口茶,随即点头,打着官腔说道:“嗯,这个工作态度不错,不要漏掉线索,要认真地查,也要尊重地查,真凭实据地查,不要给人添不必要的麻烦。要做到让百姓放心,让上头安心,让兄弟们顺心。” 戎策跑回伏灵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杨幼清的书房,然后在杨幼清的骂声中,退到门外敲门。杨幼清这才喊了一声:“进来!” 戎策疾步跑进去,来到杨幼清座椅前,真挚地望向他:“老师,我得给你坦白一件事情。您听了生气是应该的,但是,气大伤身,也伤肝,伤肺,伤肾……” 杨幼清白他一眼,嘲讽道:“你知道我的肾好不好?” “总之您就别生气,”戎策深深呼吸,再缓缓吐出来,“十二年前——”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喊:“虎妖又跑了!” 杨幼清腾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拍拍戎策肩膀:“回头再说。”接着戎策眼睁睁看着他师父一个健步冲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刘菲菲!把火炮放下!董锋在哪?还在藏书阁?让他从六楼给我跳下来!摔断腿算我的!” 戎策看着外面乱成一团,左手紧紧攥着长袍的布料,伏灵司黑色制服上绣着的镇墓兽脑袋被他攥出四五条皱纹。他静静地看杨幼清如何招来人,围困住虎妖,再将虎妖引诱到笼中。 他心里憋着气。杨幼清在外面待一秒,他就煎熬一秒,可是杨幼清好似故意吊着他一般,捉住了虎妖却不肯进屋,留在庭院里吩咐董锋如何加深结界,以防再次发生此等事件。 杨幼清也是故意的,他等着,慢条斯理吩咐着,余光瞥向书房里坐立不安的徒弟,心道时间还早。等一切恢复了平静,他才闲庭信步走回书房,戎策即刻迎上来。 “你刚才想说什么?” 看着杨幼清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戎策心里的火气上来了,一甩手:“老子还不说了!” “是吗?”杨幼清手握苍锋刀柄,傻徒弟立刻立正站好拼命摇头,他才缓缓说道,“阿策,我教给你的,便是煎熬二字。你放不下心中的结,便要一直承受这种煎熬。就算过段时间忘记了,回归平静,但是生活总会不经意提到此事,每次都是刺痛。积少成多是遍体鳞伤,不如释怀。” “您……”戎策泄了气,低下头,手中紧握的布料都快变形,“您说得对,我得坦然面对。” “我一向乐于倾听。”杨幼清坐到红木椅子上,拿来茶杯用杯盖抹去浮茶。 戎策喉结上下移动,等杨幼清将茶杯放下后才开口:“是我,是我害死了大公主。”
第62章 只有师父不知道 “你?那是十年前的事情。” “准确说,是十二年前,十九岁的大公主嫁给了草原王子,普天同庆。按照草原习俗,婚宴由男方去女方家中接亲开始,回到男方家中算是结束。因此,陛下在公主府设宴,凡是休沐的皇亲国戚和官员都前来庆祝。” 杨幼清面上毫无波澜,但是心里盘算,十二年前的阿策才十二三岁,一年后才去的北境学了杀人的本事,为何会说他杀了大公主? “我,好奇,去看公主大婚,但是因为我,引来了丧气鬼。”戎策越说声音越小,他低垂头颅咬着嘴唇,毫无血色的唇上出现了血印。 杨幼清看他手指微颤,叹口气将他唤到身边,伸手覆在他蜷缩的手指上:“阿策,丧气鬼不是你想引就能来的。” “是我,我看得见鬼,鬼看得见我,他跟我说,”戎策低头能看到杨幼清的眼睛,所以他选择紧闭双眸,但是眼前不断浮现当时的画面,即便模糊不清也是触目惊心,“他说我天煞孤星,说我走路撞鬼,说找我试试本领。然后大公主路过,那鬼就……” “阿策,说出来,会好受点。” “我怕得不行,缩在树后面,只看到,那鬼说了几句羞辱的话……大公主拔剑自刎了。”一段往事,一段沾满血泪的往事,戎策埋在内心最深处十二年,终有一日,在他师父面前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而杨幼清只是静静听着,仿佛他不是伏灵司的监察,他不是朝廷的官,只是一个贴心的大哥哥。他的目标不是惩恶扬善,而是安抚这个孩子。 杨幼清拍拍他腰侧,说道:“蹲下来。”戎策照做,单膝跪在地上,接着杨幼清将他脑袋按到自己膝头:“放松,休息一会儿再说。” 戎策依然照做,两腿都放下,反正跪自己的师父也不丢人。随后他枕着杨幼清的膝盖深深呼吸,但仍然将后背弯成弓形,肌肉紧绷。杨幼清拍拍他脑袋:“坐下吧。” “老师,您不生气吗……”戎策说话已经带了鼻音,“我谁都没告诉,当年的卷宗上只写了丧气鬼,义父将所有提到我的语句全都划掉了。” “过去这么多年,你想让我怎么样?” “我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后悔,痛恨我自己。但是没有人可以给我定罪,没有人可以说我害死了当朝公主,”戎策越说越激动,他紧紧抓着杨腿侧的布料,肩膀发颤,“老师,您罚我吧,罚我什么都好。” “若是让你偿命呢?”杨幼清轻轻捏住戎策的耳朵,能感觉到这孩子身体一颤,“你实话跟我说,入冬你随太子去北境,十三岁,拼了命往前冲,是不是想去死?” 戎策不说话,算是默认。他独自一人抱着战旗坐在尸骸堆成的山丘之上,万念俱灰之时,心里想,为何这一战没能要了他的命,没能让他下黄泉去赎罪,去磕头认错。 后来他大病了一场,模糊的记忆中,有人来看过他,安慰他,在黑暗的迷雾中劈开了一道缝隙,让阳光重新照射进他的生活。他不再是京城里行尸走肉的少爷,也不是战壕中不要命的炮灰,他要做英雄,才对得起那些救过他的人,那些给他让出生路的人。 但是戎策没见到恩人的模样,他病得太严重,只来得及从那人身上拽下什么东西。等醒过来一看,才发现是条绣着兰花的手帕。随后他一直珍藏着这枚手帕,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逢。 戎策想要做英雄,但是从锦春召来大公主游魂的那一刻开始,往事不断地涌出,将他淹没,濒临窒息的痛苦时刻纠缠。他想扇自己一巴掌,但是不够狠,不够偿还他犯下的错。 杨幼清抱住他脑袋,轻轻揉捏他耳垂上的穴位:“我不会罚你,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给你的要求一向都是查明真相,如果这件事情都做不到,你再来领罚。” “老师……” “我还有一个问题,”杨幼清打断他,“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公主的婚宴之上?” 戎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慌。他的眼中本就带着氤氲水汽,杨幼清下过命令不许他哭他才忍着,所以此时所有的感情都被放大,那失措的神情被杨幼清轻而易举捕捉到。 “阿策,事关案情,你不准备告诉我吗?”杨幼清抬起他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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