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明心想,如今就算说错了,应该也不致于再叫他去抄个十遍了吧。 “因为要搭建一支不会死亡,也不会受伤的‘军队’。”顾承明道,心下微寒。 周渊如抚掌:“你十三岁就上过战场,应该知道这样的一支‘军队’在战场上会有多无往不利。” 容礼默默举手,疑问道:“但那跟为什么要把正常人做成药人有什么关系?那些快要死了的伤者不是更好吗?” 周渊如瞥向顾承明。 “我问你,若是现在有种药摆在你面前,能使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也能活下来,你会想把这种药用在濒临死亡的伤者上,还是为数不多还活着的人身上?”顾承明转向容礼沉声道。 “若是没有后顾之忧,那当然是用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可问题是——”可问题是此法却最终会将人变成麻木呆滞的活死人,并不算得什么两全之策,容礼似想到了什么,嘶了一声。 “这便是矛盾所在了,既然是偶然间才发现的秘术,在当时谁又能知道真正的后果是什么呢?”周渊如叹息一声,“那寨子里的寨民们打退了土匪马贼,但逐渐他们开始发现,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们,开始变得痴呆,口齿不清,记忆恍惚,到了最后便是状若疯癫,开始伤人。” “最后他们发现,那些发了疯的病人都是先前被喂下蛊虫和药引的人。” 容礼问道:“此方可有解?” “我不清楚。”周渊如摇头道,“那本奇志里最后只记载了,寨子里的人们没有找到解药,无奈之下,只好把那些药人统统杀掉焚尸,以及将原先发现此法的阿婆也一起活祭了。” 顾承明蹙眉,这又不是故意研究的邪术,只是偶然发现的秘术,出了事,便要被拉去活祭,为免也太无辜了些。 “而后此法便被那寨中的人记为禁忌之术,不许再有任何人提起,此后我也未曾再见过那寨子的记载。”周渊如道。 “好了,你既提起来了药人。”周渊如盯着容礼,带着几分打量问道,“说说吧,你在那位‘九姑娘’身上发现什么了?” “她让我吃的解药里,我嗅到了蔓尾草的味道。”容礼老老实实地回答,想起两人并不通医理,他继续补充道,“蔓尾草若单制成药,则为毒,但药书上说它却是血玲珑的解药。” 而血玲珑又与药人密切相关,那九姑娘的身边还跟了一个痴傻妇人,不免让他多出几分疑虑。 顾承明蹙眉:“你不会想说,钟老所谓的解法便是让那九姑娘来把渊如制成一个药人吧?” “当然不是!”容礼反驳道,他神色坚定,“我师父纵使没有万全之策,也断然不会用此等伤害根本的办法。” 周渊如刚吃过药,整个人都浸着股清苦的药香,他精神有些倦怠:“自然不会,钟老还挺喜欢我这聪明脑子的。” 顾承明失笑:“怎么如此自卖自夸?” 周渊如纠正他,是我本来就很聪明。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罢了。”容礼嘟囔了一句,“师父一直都不喜欢与江湖中蛊师毒医打交道,怎么会请来这么一位浑身带毒的姑娘。” 周渊如抬抬下巴:“怎么不亲自去问问你师父?” 容礼讪讪,手指在背后打结,这不是三年未见,怕被拷问功课吗?即使他未曾偷懒耍滑,见到恩师那张严肃而不苟言笑的脸,脚尖就忍不住向外溜,心里没底。 “躲得过一时,躲得过一世吗?”顾承明提醒道。 今日是钟老先生来得匆匆,没顾得上自己是小徒弟,等来日得闲有空,还不是得照样上来掂量掂量自己小徒弟的分量。 “那便等来日再说。”容礼斩钉截铁道,充分体现了如何当一只缩头王八的心路过程。 “等不到来日了,今日我就来考问考问你。”钟老一把便推开门,显然在门外听了许久,他步伐轻便地拎着药箱走进,容礼起身为他让了位置。 “师父。”容礼替他接过药箱,暗叹了一句不妙。 “别哆嗦,我这回没带戒尺来。”钟老眼也不抬,从药箱里取出银针与诊布来,对着周渊如说,“手伸出来。” 周渊如心说怎么倒霉的还有他,还没等他表现出抗拒,顾承明俨然已经把他的袖子轻轻挽起,露出了细瘦苍白的手臂。 周渊如幽幽看他,倒也不必这么主动吧。 钟老行医将近四十余年,他施针的手法娴熟老练,一枚枚银针从指尖快速地抿入肌理。 周渊如顿了一会儿,才道:“这次好像没有之前的疼。” 确实,顾承明严肃点头,这会撑着他大腿的另一只手并没有在掐他。 钟老先生抬眼看他:“你要想疼点,也可以。” 周渊如无言,这老头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坏了。 “我只是有几分好奇罢了。”周渊如道。 “好奇那就跟我学医。”钟老将最后一根针施完,方才慢悠悠道,“我确实挺喜欢你这聪明脑袋的。” 周渊如似真似假地思考了半晌,才道:“多谢您的厚爱,还是不了。” 赶在钟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前才慢慢又补充一句。 他有意无意地望向容礼,轻飘飘道:“让我喊阿礼师兄,可算了吧,怪丢脸的。” 钟老一摆手,要为这个,好说:“我可以让阿礼喊你师兄的,不妨事。” “师父?”容礼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好歹师徒十来年,为何熬着熬着他又成了师弟。 钟老总算想起自己已经收下的徒弟就在身后站着,他摸了摸蓄起的白须,沉肃道:“将你这近半年开过的药方都誊写一遍,之后交给我。” 似又想起徒弟写的好一手狗爬字,改口道:“罢了,不必呈给我,你自己心中记得说给我听就好。” 容礼骤然多得了一份功课,无精打采道:“是。” 顾承明想起那位九姑娘:“钟老,那位九姑娘到底是——” “她同当年蛮族的巫医同出一宗。”钟老答道。 此话一出,连闭目假寐的周渊如都来了几分精神:“她知道解毒之法?” “不知。”钟老叹息了一声,见周围一圈纷纷呈失落状,不免继续道,“话还没说呐,她虽不知解法,确知此毒的本方这为其一。” “若我无法根据本方寻出此毒解法,她也能保你性命无虞,此为其二。” 还没等周渊如开口,容礼便满脸别扭,却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师父……你不是说…挺喜欢我哥的脑袋的吗?” “怎么,你以为我要让那姑娘把他制成一个药人?”钟老撇他一眼,神色变化莫测。 “自然不是。”容礼连忙否认,委婉道,“只是那姑娘浑身上下都带毒的……” 要怎么保他哥性命无虞啊。 怎么看怎么都不靠谱。 钟老从木凳上起身,容礼上前搀扶住师父的胳膊,只听他师父说道:“先等明日让九姑娘亲自同你们说清楚情况。” “渊如,我若找不到解法,下策便是要靠这位姑娘了。” “渊如省得。”周渊如眼睫轻轻挣动,比起原先的绝境,此时倒是有能力博一拼的机会,已然好上太多了,他咽下心中叹息,对钟老道:“夜深露重,先生快些回去歇息吧。”
55 ==== 帘帐微垂,月纱遮住唯剩的一点烛光,床榻间端正摆放着两条被褥,是容礼特意让人收拾了来的,他临走时不太放心,又不敢让周渊如听见,只得扯着顾承明轻声嘱咐道:“你同他分开休憩。” 顾承明抱臂倚在门口,眉梢轻挑:“防我?” 容礼坦诚,倒不是怕你,主要是假如我哥哥现在身体康健,你第二天能不能囫囵个出来都很难说。 毕竟现在周渊如身体虚弱,还中了毒,都这样如狼似虎。 总而言之,很怀疑小王爷会不会被采阳补阳后,从而走上外强中干的肾虚道路。 顾承明:“……”即使很不想承认,但先前入京第一次拜访周渊如,就被迫收下周大人的壮阳药和鹿茸酒的回忆立马涌上心头。 于是小容大夫在院子里再一次被小王爷辇的吱哇乱叫,气喘吁吁不止,边跑边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有那方面的毛病,不然怎么随便提一提,就胡乱炸毛。 真的非常糟心。 周渊如酝酿出的几分睡意,消散的干净。 顾承明回房时,他正捧着一本奇志翻阅,顾承明将书从他手中抽开,随手丢开。 周渊如抬头看他:“同阿礼胡闹完了?” 怎么能叫胡闹,只不过是想锻炼一下容礼身为军医的体力罢了,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顾承明翻身上床,被周渊如扯扯耳朵,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实话。 “我之前赶来的时候,恰好遇上城中有人发丧,一路敲敲打打,原先还好。”顾承明补充道,“后来等我找到这栋宅子,就见他在门口一边烧纸还一边哭,吓得我腿都软了。” 一边烧纸一边比扶灵的亲儿子哭得还伤心的小容大夫非常值得被追得鸡飞狗跳。 周渊如一顿,问道:“你怕我死了吗?” 顾承明抚过他的眉眼,长睫犹如轻轻挣动的蝶,停在他的指节上。 他低声道:“我半生行军,此生经过的险境绝地我都没有怕过。” “但是我怕你会离开我。” “渊如,不要对我如此绝情。” 周渊如低头,吻轻轻落在顾承明的鼻尖,心想到底是哪里学来的情话,一番话说得他又酸又疼,只得缴兵投降道:“我自当会珍重自身,绝不让你年纪轻轻就做了鳏夫,嗯?” 后一句又带上了调笑口吻,顾承明不像之前那般好逗弄,他抬眸直直看向周渊如道:“君子重诺。” 周渊如忽的一笑:“自然。” 顾承明沉声追问道:“你先前也说过不再骗我。” 周渊如眸中水色晕晕,染上三分佯装的困意,他难得放软了身段道:“天地可鉴,那时起我可没再骗过你什么了,好了,快些睡吧。” 顾承明扼住他的腕子,皓腕凝雪,不轻不重地留下了一道红痕,显然这套敷衍了事的手段不太管用,顾承明好整以暇地道:“同我说说吧,三年前你是怎么从京都来了南疆,又怎么从蛮族手里诓骗出了解药,又是怎么中的毒?” “你总惦记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周渊如偏头,素净的手攀上了小王爷精壮结实的肩膀,烛火摇曳,牵扯出纠葛不清的重影,“今日太晚了,早些安歇吧。” 顾承明仍没有放弃:“你究竟要瞒我到几时?” 周渊如微叹了口气,他起身坐直,脊背微微紧绷着,宽松的寝衣下隐隐约约能瞧见清瘦的腰身,他盯着顾承明道:“我什么都可以和你说,但你要答应我,不许生气。”
35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