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我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您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侍女大哭:“连名字,您都未曾告诉我啊!” 玉珍珍像无法直视她的泪水,垂下了眼睫。 俄顷,他低声道:“楼桦。” 说出名字时,楼桦自己都怔了一下。 这两个音节,着实久违了。 “高楼,白桦,玉珍珍是我爹起的小名……我爹是楼外月,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楼桦……?” “嗯,我是楼桦,欣儿,你会记住我吗?” 她不住呜咽,眼睛肿得看不清事物,想拉住贵人,又不敢,怕他只是个勉强拼凑成型的人偶,经年的损耗已让他无力支撑,一碰,那全身的零件就会稀里哗啦地四散开。 泪涟涟,泪涟涟,人世为何总有这样多的苦楚得一一尝,总有这样多的眼泪要往下咽? 终于,侍女崩溃地出声道:“我不要这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不要!” “你听懂了。” “我没有!我是聋子!我还瞎!我听不见,呜呜,我,我什么都听不见……” 玉珍珍不和她争辩,侍女哭得头疼,又困又伤心,玉珍珍不想她受着伤还没法好好休息,便淡淡道:“不是今日,没这么快,我还想做点事再走。” “嗝,什么,什么事?” “杀人。” 玉珍珍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我要试着杀了他们。” 侍女:“…………” 今夜太过跌宕,侍女觉得自己没法好了。 玉珍珍杀得了薛重涛方璧山他们吗? 一言以蔽之,做梦。 楼桦幼时太得楼外月溺爱,做父亲的根本舍不得逼他不分寒暑去习修武术,只让独子学了基本自保的几招功夫,正因此,在楼外月失踪后,入侵者们闯进天涯阁,面对那抖抖索索提着刀试图反抗的少阁主,有人不禁这么感慨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楼桦武功平平,各方面都不甚出色,父亲的天赋在他身上一丝半毫都没有显现,过去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可楼外月失踪后,这个问题就足以致命。 又熬过这么漫长的囚笼岁月,即便楼桦本有机会重塑筋骨,男人们也不会允许淫具有这样冒犯的想法。 他早就废了。 他说要杀人,其实是自杀。 是夜,侍女捂着重伤未愈的胸口,狼狈地奔出薛府,薛重涛只囚禁了玉珍珍,对那卑贱下人却连开口提一句都懒得,故谁都没打算阻拦这个少女,一切举动都是徒劳,看门人望着她那踉跄的背影,冷冷啐了一口就不再多理了。 快点……得再快点! 她要去求救,她要救自己贵人!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贵人就是天涯阁少主,那失踪多年霸主所留下的独子,他本应如高天明月,站在这个江湖的最顶点——可那些人将他生生从云端拽了下来,让他沉进泥沼遍身污渍,让他痛苦挣扎不得解脱——让他一步步地,走上末路。 那不应该是玉珍珍的结局。 谁都可以,谁都行,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楼桦! 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再脏再累的活,哪怕拿她这条不值一提的命去做交换也可以,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将楼桦从那泥沼一样的命运中拉出来——她万欣,死不足惜! 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在惊慌失措中敲响了多少扇门,长街漫漫,长夜冷清,她赤足独自跑过街角巷落,沙哑的嘶鸣惊走了枯枝上栖息的黑鸦,她已筋疲力竭,可那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涌来的寒凉不通人情,无人应答,无人倾听那泣血的呼救。 诸天神佛! 侍女重重吐出一口血,受了武林盟主盛怒下的一踢,岂能这般好过,她沾满尘土的手指勉力撑着瓦墙,屋里隐隐传来不满的呵斥,似乎是被吵醒的居民在怪罪她不适时的疯狂——疯狂,是的,贵人被逼疯了,而她也该疯了。 尘土满面,发丝散乱,她跪倒在地面积水的低洼里,脊背抽搐着,痛哭出声。 没有人会帮他们,这江湖曾冷眼旁观薛重涛等人瓜分楼外月的遗产,楼桦被囚禁的这些年,不会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少年的绝望处境。 注意到了,那又能怎样呢? 锦绣窟,锁着这人间至美! 何人不想沾染,何人不会玷污! 连楼桦苦苦守护的天涯阁,也早在各大势力围剿过后偃旗息鼓,他父亲的旧部难道不清楚自己是托了谁的福苟且偷生?都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他们目睹了暴行的全过程,他们心如明镜,他们一清二楚! 众口铄金,本可积毁销骨。 而楼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寸寸被打断了骨头。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会帮他们!!! 诸天神佛从不开眼,凡人的冤屈,只能由凡人自己来报。 楼桦会死去,但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刀光剑影,江月年年,江湖依然举办着一场永不散会的宴席。 歌舞歌舞,歌舞升平。
第27章 27 万欣小时候曾被自己的姑妈抱在怀里,姑妈是村里祠堂的尼姑,终生不婚,可正因她如此虔诚,老人们对她格外尊敬。 那信奉神佛一生的女人,带着小小的万欣慢慢念:“……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 “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 “诸佛刹土,尽同虚空。” 姑妈擦拭着香灰炉,道:“所以他们无处不在,咱们凡人受的这些罪,他们都看在眼里,自有计量,福报与罪业,其实没什么区别。” 既然他们看在眼里,既然他们觉得这样的苦楚没什么大不了,那凡人为何要信神? “……往后,我万欣会成为最被神灵厌弃的那种人,我会杀人,杀很多人,我要这世间所有冷漠无情者身死……” 足以让刽子手胆寒的誓言就这样从少女那嫣红双唇间道出,她跪倒在地,仍直起上身,望着那轮旁观的明月,少女如蛇类嘶嘶喘息,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道:“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好。” 万欣突兀一顿,月亮下,坐在枯枝间喝酒的人随意地拨正那张斜戴的无脸面具,他不在乎万欣讶异的视线,将酒壶不轻不重往地上一摔,便道:“说的不错,这才有个人样。” “你,你怎么……” “那就去杀吧。”身后就是硕大的银月,无脸人浸在那光辉中,他漫不经心地道,“别留活口哦。” 万欣手无寸铁,无脸人就把自己的佩剑解下来扔给她,从来娇柔的少女别别扭扭捧着那长剑,还没回过神:“你没有去找儿子吗?” “找了,没找到,担心是路上错过,回来看看。” 说着无脸人歪了歪头,道:“要我教你几招吗?” 他言出必行,当真跳下来教了万欣最简单实用的几招,全是攻击手段,一招防御的都没有,面具下,无脸人的笑声也是漫不经心:“你会怕痛吗?像你这样的初学者,只能做到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怕不怕,要不要学学怎么从别人的剑下闪躲?” 万欣尽力抓住那斤逾的剑,她额头上全是汗珠,闻言狠狠摇头,无脸人顿了顿,略带赞赏道:“也是,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不算笨——去吧,让我看看在你死之前,你能杀多少人。” “如果,如果我死了……” “不用说如果,你肯定会死,薛重涛虽算不上什么角色,可要杀你简直不用动动手指,你最多也就砍两个护卫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这世间最为珍贵的生命在他口里不值一提,正因此显出透骨的薄情。东方已露鱼肚白,一夜过去,万欣能做到的只有在挥舞这柄剑时不伤到自己,她一手紧紧攥着剑柄,忽想起什么,另一手胡乱向自己衣襟内摸去,无脸人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在他看来并无任何特别的少女,心下猜测她能拿出来做交易的究竟是何物……总归无论是何物,都不能入他眼。 只见她摸索了一会儿,最后递出来的是一块玉坠。 通体莹白,打磨光润,形状上只是普通的空心圆,可材质……乃绝品。 那握着稀世珍宝的手指些微发着颤,万欣闭了闭眼,哑声道:“我会想尽办法去杀了他,但我若死了……能拜托您,救出贵人吗?” “……” 半晌,无脸人掀开面具,定定看着她手里这块玉坠,像是陷入了什么缥缈思绪中,就那样出了很久的神,方轻飘飘地道:“贵人,我想起来了,那个口味很古怪的东西。” “……” 无脸人接过玉坠,摆弄了两下,他安静片刻,忽十分诡异地笑了声:“行啊,假若你真能伤到薛重涛,我就帮你把他救出来。” “我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食言,尽管去杀吧。” 玉珍珍醒来时,床榻上已经没人了。 侍女并不愚笨,在他将话说得那样清楚后,她会明白好歹,做出取舍……这样再好不过,她是自己生命的最后,最为牵挂的人,哪怕去了另一个世界,玉珍珍也会祝福她生活平顺,万事如意。 他稳住心神,却又无端笑了笑,那笑影里透着自嘲。玉珍珍检查了一番,侍女拿走了自己为她准备的盘缠,里面东西不多,最贵重的当属楼外月在他十岁生辰那日送的一块玉坠,自然不能拿去典当,勉强也可做个传家宝,叫下一辈的孩子们戴着护身。 楼外月送他的何止一块玉坠,那些年,奇珍瑰宝,金山银海,哪怕是一座山,一片湖泊,楼外月都能想办法为他圈起来,在群山之巅修高塔,湖心深处建六角亭,楼桦摊开两手掌心,过剩的爱意就一刻不停往外溢,直到孩子开始抱怨,自己拿不下了。 一块玉坠而已,对天涯阁少主而言,实在是……实在是,无足轻重。 可那却是玉珍珍在命运前所能留下的,唯一的礼物。 现在也都没了。 他已斩断自己和人世全部的牵绊,如今要做的,就是和命运算总账了。 玉珍珍推开房门,往外走去。 一出房门,他就察觉不对。 黎明,太阳还未彻底升起,而天空已然大亮,光芒瑰丽热情——那是火!有人在薛府放了一把大火! 因玉珍珍的庭院藏得太深,竟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异动,他立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天边的火光,怔忡失语,紧接着他脸色刷的变得惨白,一丝血色都不剩。玉珍珍嘴唇微动,喃喃道:“欣儿……” 一定是万欣做的! 没有来由,他无比笃定地认定了这一点,而认定的同时,深切的哀戚就涌上心头——侍女这样做,毫无疑问是为了他,但他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如何值得她牺牲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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