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鹤将灯轻置于地,绕过屏风,步履迅速却悄无声息,将手中一沓文纸都堆放在桌上。 桌案前没有凳子,她于是双手一撑,在桌沿上坐下来。 好似哭过。 萧洛卿仔细瞧她,又觉下不了定论。 “出事了吗?” “……有些事,多处理了些时候。” 栾鹤略显疲惫地一笑,抬手捂了捂眼睛,叹息一声,“薛后的身子不大好了,估计不能长久。” “她不是一直不大好么。你跟她过有交情?” “没有,只是觉得……”栾鹤咬了咬指节,“权名利禄皆靠杀夺,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乱世之道是否太无情了些。” 萧洛卿闻言亦是沉默。劝解宽慰的句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早已无需再讲。 “天子已非天子,王臣已非王臣。中州现下处境与我们极类似,沂楚相联,卫燕虎视。赵玦以往无心政事,现在方想着拿起来,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基本依靠薛后的帮持。现薛后病卧,二公子本是薛后党羽,极获宠信,能力又强,赵玦又同我们交好,自然也同她亲近。且薛后知道自己病重,一直将权死死控于赵玦手中,如此看来,薛后一死,二公子哄着赵玦,在中州几乎就能呼风唤雨。显不说薛后的病是否真的蹊跷,只说中州与淮缙,你觉得二公子会选哪一个?” 萧洛卿沉默不语。一面是萧氏的血浓于水,一面是薛后的知遇之恩。记忆里的瓛姒果敢又大胆,却一直是璟都一别时小姑娘的模样。因为那日别后,他们再没有过相见的机会。 十余年来,她一直在泱室监视之下,有真要紧的事也不可能诉与他们,寄来的信也往往仅是寥寥几句闲话,好些消息能递出来,靠得都是他安插赵玦身边的眼线。 分别久矣,人心多变。 “中州与萧缙,她必须选。无论选哪个,都会意味着背叛。”栾鹤低叹。 “无关紧要了,我们眼下只需要打算着给天子建个行宫。” “……好。”栾鹤的眉舒展了片刻又凝起,从带来的文纸中抽出一份信来递过去: “还不止这一件呢。柳世子那边也不怎么好,他向你求救了。” “我们现在也没办法与郢抗衡。” “我知。不过还有一事,真真实实需要花心思处理。” “什么?” “嗯……是楚公子的身世,有人给传开了。”她看向熟睡的楚栖幽,神色有些许复杂。见萧洛卿没有一丝要起身的意思,她咬咬唇,踌躇一番还是开了口,“当初你们去城郊时,先生已向我追问过,我都没将楚砚那一层讲出来,还有你的事也……总之下面的人讲得难听。先生的态度我不明了,不过听传言,此事大概是晏梧青所为。” “晏梧青?他又怎么了。” “濒死反咬。你知不知道,现任郢王景程的身世?当初强迫他母妃通奸的人……其实就是楚砚。” “操。” “操。” 这一席话简直惊煞四坐。 楚栖幽几乎被呛住,忍不住出声,反应过来时只看见萧洛卿和栾鹤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房间内鸦雀无声,一时静默得诡异。 “……不好意思,梦里听见熟悉的名字。”楚栖幽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一面将耳朵捂起来,“这个秘闻我从未听过,太吃惊了。余下的内容我定不偷听。” “倒是无妨……楚砚坐诛前,这消息就有了风声。浈王顾言面隐去此事,可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你看现在,楚砚活下来的两个儿子,都风生水起,而他撞了钉子又碰壁,还误打误撞当红娘,现在都要死了,他不急谁急?眼下政权尚不坚固,此事也会关系到淮王信誉,我们务必谨慎处理。” “好。” “……多谢。” “不妨事,以后你们也多小心。” 三人又零星聊上几句,栾鹤便道困倦。 “天黑,虽不远也小心着些。” “嗯。”栾鹤应过一声,提灯离去。 萧洛卿吹了一支烛,屋里的光又暗上一些。 “被吵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没睡。伤口结痂了,又痒又疼,难受得要命。”楚栖幽一面说着,一面用粉玉雕琢般的指尖轻轻抓挠着锦被,“我睡不着。” 萧洛卿顺着他脑后的发丝轻抚,楚栖幽哼哼唧唧地撒娇,侧过脸用鼻尖蹭蹭他的手臂,一双微微润湿的眼睛清澈见底,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萧洛卿指尖轻轻扫过他的脸侧,捏了捏秀气的下巴: “好生可怜。只是真没什么好法子了,来,我亲亲你。” 唇齿相依,气息交缠,解去伤口痛痒带来的烦躁。楚栖幽动作很顺从,却不大主动,不过一会儿,萧洛卿便觉察了异样。 “不高兴?……可是听见有人讲你闲话了?告诉我,我割了他的舌头。” “并非。” “那是怎么了,白日还好好的……方才她讲的话,你都听进去了?” “嗯。可有我听不得的?” “没有。只怕你听多了想的也多,消耗心神不好养身子。我跟你讲,这丫头自小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她的亲人就是军营里的兄弟,对血缘是什么根本没概念,你莫上心。” “我有父母兄弟,却也未必比她更清楚这概念。” 他轻声叹息,倚在萧洛卿怀中。什么东西硌着脸颊,他将那衣领掀开一点,便见着一条长长的伤疤。 “……再有战事,你是不是还要领兵。” “那是当然,怎么,舍不得?” “嗯。”葱白的指尖沿着伤疤一寸寸摸过去,楚栖幽将眼闭上,心中只道,这道伤真的好长。 “现在明白我看着你闹得那几出是什么感觉了罢。” “以后不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双手环在萧洛卿的腰背,将脸低埋,不顾伤口疼痛用力收紧双臂,几乎想将自己揉进萧洛卿的怀里。 “好了,别想了,不要乱想。”萧洛卿抬手抹了抹楚栖幽的脸颊,触感柔软,收手时却一手湿凉,“看,又哭鼻子。” 楚栖幽讲不出话。 乱世是什么,乱世是十月九缺,每一滴墨都是苦的涩的,都和着血和骨沫刻上青史。 “我们有希望,我们有。别哭。”萧洛卿捧着他的脸,帮他拭泪,“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能过来,纵是天下胜者只有一家,又何尝不能是我们。” “……好,是我们,一定是我们。”楚栖幽默然半晌,又道,“但是然后呢,若你一统天下江山,创百年盛世之基业,再往后看,继承之人又是谁?” 萧洛卿闻言怔了一怔,忽然笑了: “怎么,天下还没到手,就急着想给我生个娃娃?” “……生不了。”楚栖幽将被子高高拉起,赌气似的将半张脸都掩在被子下。 “没有又能怎么样。我兄长有两个女儿呢,虽说……与我兄长同样生死未卜。若我兄长平安,自然是他来坐这王位,我们便可以闲散终日,踏踏实实快活去。” 怎么可能。楚栖幽心里暗叹。兄长称王,他们能躲得了受猜忌?还是一样得耗费心神。 烦呢。 “这不是玩笑。我知道世事难全,但是……真话与你讲,什么'你若纳妃立后我不拦你'之类的事,我定是做不到。” 楚栖幽闭了闭眼。又抱紧了些,用力到手臂发抖。 若是……罢了,根本没有什么若是。乱世起,礼乐崩,天家宗室之人溺于争权夺利,父子相杀,平民百姓之流陷于饥寒贼寇,兄弟相食。天下苍生,无不奔命。 他一直觉得,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但可以争,用刀用剑用笔墨用性命,用一切可以利用的。 可终究不是什么都是能争来的。 这几日躺在床榻上胡思乱想,有时会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到了极点,觉得自己的命数其实已经很好了,可往前往远再瞧,又觉无力,又觉窒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初卜签上的谶语,又如一根小小的鱼刺,卡在胸中,刺在心底,令人不安。 萧洛卿听了他的话,却是轻笑。 “车到山前必有路。谁知道到时候有什么机缘。纳妃立后的事我决不做,除你之外的人我决不碰。啧,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信的。”楚栖幽点头,“当然相信。” “那就别哭了,好好养身子,待养好了,外头这些大事小事,我还得与你商量。” “与我商量?” “当然。你若不参与,谁知道你的分量。” 远了的话不说,无论是淮王还是淮王的枕边人,虎视眈眈的人都必然少不了。他未必能护人一世,自然不能叫那人全依赖他活着。 “……好。”
第32章 31.流言 栾鹤将舆图平铺在正堂的桌案上,顺手取了一支竹质茶针来比划: “休战一年,民生境况有所恢复,可即使能得中州支持,我们也难与沂郢之盟抗衡。所以,淮王的意思是先设计拆沂郢之盟,再取谢缙,而后逐一吞并。 不设行宫无以迎天子,天子早晚要到我们的地盘来,而且最好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但淮州仅有郡府和这一处宅子,想在这基础上建行宫,消耗人力物力过大,没有必要。璟江用作都城已久,现下闲置,稍作整顿即可,位置也合适。我预备着先调遣人安排着,待明年迁都至璟江。” “兄长受困谢缙音讯全无,旧友受郢为难向他求救,洛卿能顾全大局至如此,实属不易。”商祁长叹,随后又皱了眉,“可是璟都废置不过一年有余,现下又无战事,为何不近日就启程迁都? “咳咳,先生……” 商祁话音未落,萧洛卿的声音便出现在帘后。 “呦,淮王舍得出来啦?”商祁招呼他进门,“过来多久了,怎么一直站在外头?” 当然是暗里观察。萧洛卿不知该如何答话,欲言又止。 “哦,我想起来了,是为你卧房里那个人罢。” “……是,他有伤在身上,天气日渐转凉,不便远行。” “哼,不提他你就不肯出来。不过他的事,我近日来听见了一些。有人妄议君主,绝不可当草率处理。” “可是,先生,此事我有一惑。若事实本来就是事实,又严令重罚以防人传述,是否会失了人心?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哼,他们议论下去,你就一定不会失人心吗?而且你说那是事实,我且问你,他是楚砚的庶子?” “是。” “他的母亲,是风尘女子?” “不清楚,像是又不像是。晏梧青先时这么讲过,不过应当还有其它身份,比如药师一类。” “那你强迫他做你的娈妾?你因为他逃跑将他打伤,害他右手不能执剑,还当众扒下他的衣裳?又带着他赴宴,在席间就逼他与你交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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