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梦中,弓捷远也想起来娘亲应当尚未生育婕柔,自己怎么就是兄长了呢?不由疑惑抬头,看向母亲的脸。母亲对他笑笑,抚在脖颈上的那只手掌便不见了。弓捷远只觉后颈立刻火辣起来,刚要开口询问,眼前的母亲却也如同沙影遇到了风,慢慢地飘散了,终于不见了。 弓捷远心里大急,用力嘶喊一句“娘亲”,人已醒转过来。 睁眼之处哪有爹娘妹妹,只有映在黑暗中的雕花床棂。 那般精美的影子,却只显得深殿静谧,一屋子的幽黑诡异可怖。 弓捷远怔怔坐在铺了锦褥的榻阶上面,只觉周身冰凉喉口苦痛,想哭不能想吞不下,燥得想要拔腿狂奔而去。 “司尉当真是个娇儿,”榻铺上一个声音幽幽地道,“都睡着了还喊娘呢!” 弓捷远觉出后颈兀自火辣,便哼一声,“我是怎么睡的?王爷不知道么?” 谷梁初翻了个身,也不介意他这态度,只淡淡道:“怎么睡的便该喊娘?孤虽从不教人靠近书房,你也实是过分鲁莽,如此下去必生祸端。” 弓捷远刚要再说,忽听外面嘈杂起来,不由惊异,立刻起身出床,走到门边探头查看。 谷梁初也已抿了中衣襟带,出来门前唤人,“谷矫?梁健?” 谷矫未应,梁健跑来禀道:“王爷莫忧,只是后院角门走了点水,势头不大,谷矫已经带人去了,须臾之间便整顿得……” 谷梁初闻言脸色立刻难看,“如何会走水的?” 梁健简短答道:“园子还有一点儿景致不曾修完,挨着角门堆了一些木头,此时走水是因过失还是有人刻意而为,等得天亮属下便与谷矫一起细细盘查。” 谷梁初面沉似墨地听着,却未再说什么,挥手示意梁健去忙,自己扭身回了殿里。 梁健伸手要关殿门,眼见弓捷远还在原处站着,便说了句,“不干司尉之事,且陪王爷安寝。” 弓捷远瞧着他把殿门关好方欲反驳——什么就陪王爷安寝?我不只管上夜,若有刺客进来杀他剐他,叫喊叫喊抵挡抵挡便可以的?说得倒似他的床欢面首一般。 只是人已去了,外面乱营似的,追着斗嘴也没意思。弓捷远只得忍耐转身,坐回床间里去。 谷梁初也在铺上靠着,见他久久没有再睡之意,虽阴着脸,仍旧开口说道:“角门甚远,莫说火势不大,便烧毁了也不碍着这边,你且不必害怕。” “我怕什么?”弓捷远立刻冷哼一下,“巴不得王府都烧起来,正好趁乱跑呢!” 谷梁初本已烦躁,听了这句立刻斥责他道,“孤也不能总是纵你口无遮拦。” “那你便打我吧!”弓捷远满不在乎地说,“外厢都忙活呢,王爷还想假手于谁?反正自己武功高强,一掌是劈两掌三掌也不碍的。” 谷梁初闭目仰在床栏上面,不太乐意理他。 弓捷远这会儿倒非说话不可,“古来圣贤皆劝人心向善,今日小火便是提醒王爷莫做不良之事。” “孤并不怕因果报应,”谷梁初冷冷地道,“否则当初何敢追随皇上南下夺权?你说这些无甚效用。” 弓捷远听他自己提起夺权之事,心里微微讶异,“今上起兵南下,你为人子自然需得追随,还谈得上胆气的吗?” 殿内未燃烛火,谷梁初陷在黑暗里面,声音凉凉地道,“皇上起兵之前亦很迟疑,是孤力主南下一直相劝。” 篡立早是周知之事,弓捷远脊背上的寒毛仍然竖立起来。一年多前,眼前这个男人不到二十四岁,却够狠辣坚定。 “并非是孤贪图荣华权利,”殿外那些兵丁手上提的灯火透过门窗映射进来,谷梁初的脸上横了几抹光晕,明明灭灭有些吓人,他又说了下去,“而是不想坐以待毙。弓捷远,你只觉得自己憋屈么?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个不憋屈的?想要活着,常得忍耐等待久久伺伏,待需果决之时却又不能丝毫迟疑。孤算性子稳的,但也豁得出去。因此劝你还是别总蹦跶挑衅!” “王爷将我扣在府中,”弓捷远耳中听着外面并不算喧哗吵嚷的嘈杂声音,嘴里询问地道,“只要我老老实实待着便好?” “你虽带俸而来,”谷梁初毫不伪饰地说,“孤的身边却也不养闲人。非但要你恭顺,还得要你得用。” “如何方算得用?”弓捷远没有太过意外——质子为质,谷梁初定也看不得身边窝个米虫,几次容得自己不逊,自然是有安排打算。 “一些谷矫和梁健难为之事,”谷梁初笑得讥诮而又阴冷,“孤都要你去办。莫急着问,这才刚开始么!你既身在王府,且又不能一死了之,自然得听话的。好在孤非吝啬之主,若能做得称心自有封赏。” “先谢王爷大方。”弓捷远嘲讽地道,“抵押之人还能谈及封赏。” “孤知你必不信不忿,”谷梁初慢慢躺平了去,“孤王还是那一句话,且行且观,咱们比比道行。” 弓捷远没再接话对嘲,只在心里暗道:如此狂妄,吃准我这猴子翻不出你如来佛的手心去吗?可是猴子也自不会安生待着,它必要跳要闹,翻跟头耍把式,不会消停。纵你法力无边,耐心却可用到几时?弓捷远是不能死,然则既失自由,大把时间不同你耗却做什么?倒真想看谁先挺不住的。”
第18章 当庭训整肃奴卫 一场小火不用半个时辰便灭掉了,亦动天听。次日刚过早膳,宫里便来了人,宣旨说皇上着宦官吕值陪同朔亲王爷乾清宫觐见。 这日乘了车驾,谷梁初刚在厢中坐好,吕值便有一些迫不及待地道,“王府怎会失火?皇上必然怪罪。” 谷梁初态度平淡:“天干物燥难免之事,公公不必惊慌,父皇问起孤王自会分说。” “天干物燥?”谷梁立听了儿子的理由怫然不悦,“依你这话京城都该着火。” 谷梁初微微躬身,垂目回道,“儿臣失言。” 谷梁立使劲儿清了一下喉咙,“朕看你这两月宽和太过,倒比从前在北王府时少了许多雷厉,为着什么?可是想得太多?身为皇子,不必过分在意贤名。” 谷梁初面色不动,仍旧恭然回道,“父皇教训得对,儿臣治家无方。自立府邸也不多久,便出这等不吉利事。” “失火是小,你把整个府邸烧了朕再给你重建一个便是。”谷梁立脸色仍旧不好,声音却已柔和下来,“让人笑话却是不该。你将来不是治国之人也是辅国之人,不要以为小事便可落人口实。下臣们不一定当真敬畏皇族,弱一点儿他们就想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这一点连朕也不能免,何况你们兄弟?” 谷梁初谨色直立,虚心受教。 谷梁立停顿少许,而后叹息地道,“新朝初立未久,朕也康宁健硕,只因东宫空着,诸臣还是几次与朕言及此事,急着要定皇储。朕也不愿虚着太子之位,引得一干人等日夜探究琢磨,只是一想到曦泽,便觉这么快就商议此事实在有负于他……” 谷梁初立刻说道,“父皇莫要伤心。” “朕也罢了!”谷梁立摇头说道,“最伤心的莫过嘉娘!为了夫妻情义也该拖上一拖。可你也要知道,此事终归不能久悬,不立继嗣也是误国。孤在你这年纪已就藩了,在地方上遏制外敌侵扰,何事不得自己抵挡?你虽勉强还算年少,却也是当了父亲的人,瞻儿又养在你的膝下,朕对你实寄予厚望,因此更要时时谨慎,凡事莫以大小而论之,皆要全力做到最好。不要让朕失望。” 这位天子四十六岁方才登上大统,之前常年领兵征战塞外,性藏粗豪习惯,自己也不习惯一本正经说话,且兼素来暴烈急躁,讲到后来眉头反而皱得更深。 谷梁初仿若未见,又躬身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谷梁立这才松了圣颜,点点头道:“你且去吧!朕再嘱咐吕值几句,莫教他负了替你管理府邸之职。” 梁健领着弓捷远等在宫门外头,眼望着谷梁初面色沉郁地走出来,什么都没敢说,只在心里暗叹一下。 谷矫直直跪在前庭正中,昨夜当值的十个外院护卫跪在他的身后,个个俯首贴地不敢抬头。 弓捷远跟在谷梁初后面看见这番情景,心里冷笑一下——这一干人倒很伶俐,瞧这满身烟尘,竟是救火善后完毕衣服都没敢换就跪在这里等罚。 也是一种苦肉计。 姿态足了,主子的发作也就不好太过。 谷梁初面无表情地走到堂厅门口,转身,负手,沉声对梁健说,“把各处轮值名册与孤取来。” 梁健转身就走。 弓捷远见谷梁初是要当庭训斥的意思,侧身进了堂厅,搬出一把太师椅来放在他的身边。 尚未正式就职,王府里却都知道他是司尉。 谷梁初沉着俊脸谁都不看,一撩袍摆坐在太师椅里。 赶紧就有常伺候的弓腰碎步搬了小桌过来,小心上了茶水。 谷矫仍旧直直跪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梁健很快回来,恭敬奉上名册。 谷梁初顶着午间的太阳和穿堂的凛风,一页一页慢慢地翻,一翻就是一个时辰。 太阳升到头顶,虽不热烈,却很晃眼。 谷矫的脸上竟然滋出一层油汗,似晒着了。 后面伏地的侍卫姿势不变,只是身上都在微微发抖。 “内外侍卫在册一百零七,”谷梁初终于开口说话,慢悠悠地,也没听出什么雷霆万钧的意思,“杂役三十六,四处厨下计十八人,丫鬟婆子二十九。堂堂朔亲王府,卫佣奴仆总数一百九十,多么?” 没人敢回他话, “可孤这府中,加上尚不会走路的小世子和一个少年郡主也只六个主子,正偏二妃,郡主和小世子还在一院住着,日常不用如何恭敬,就把诸位忙得顾此失彼连点儿王府颜面都保不住了?”他的声音仍然平淡,毫无严词厉色之意。 庭内却是落针可闻。 “大伙今儿在这儿看孤的脸色,”谷梁初继续说道,“孤出去看父皇的脸色,兼受皇族亲故和朝廷百官的探究,也都没有关系。便和那一点儿也没烧了什么要紧东西的小火一样,不算什么事情对不?那就尽管怠惰下去,让孤无能到管理不了府门失火也管不了你们一百九十个人!”他的语调终于冷冽起来,浸了冰般,“无能皇子唯死一途,早晚而已,落在谁的手上而已。孤也不怕这府里头可有谁的眼线谁的耳目,今儿就在此处与你们说句明白话,有朝一日大厦倾塌,看看覆巢之下可有完卵?” 谷矫把头重重磕在石头地上,“属下混账,害主子受辱,罪该万死。” 几个伏地的侍卫也齐磕头,一起呼道,“罪该万死。” 弓捷远也有点儿呆。当众说出死活和眼线耳目的话,这位王爷受了什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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