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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

时间:2024-02-04 16:00:42  状态:完结  作者:瑜飒飒

  六千军士齐声附和,“生死为国。”

  弓捷远听那声音震天作响,奔跑的脚步登时一顿。他在原地站定,直直地盯向父亲,心头升起漫漫的凄怆。

  生死为国。

  这话当是喊给他的。

  可是儿子不能追随父亲。

  不能与你一起报效这个国家。

  四十六岁的弓涤边再不回头,他猛一挥手,然后立刻纵马向前,奔向他时刻记挂的边塞之地。

  六千军士脚步沉沉,整齐划一地跑了起来,追随他们将领而去。

  弓捷远立在后面,看得怔了。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出征,却是他第一次由这视角目送兵马而去。

  只六千军,可那气势也实惊人了些,似一片卷地的青云,呼啦啦地摧枯拉朽,向前流淌。

  向前。

  边关才是前方。

  弓捷远的心也被那一片云给刮走了,他只傻傻站着,不追,不动,不哭,不喊。

  梁健得的是只看着不准难为的命令,长长久久地陪在一旁等着弓捷远。

  可是镇东兵马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弓捷远还在城门口处呆着,像个人形木杆。

  梁健只得上前催促,“司尉,雪可不小,你也才风寒初愈,看反复了。咱们回王府吧!”

  弓捷远似是没有听见。

  梁健见状只得又唤,“司尉?”

  弓捷远还是没有听见。

  梁健皱了皱眉,挠挠耳朵想了半天,也不管了,腰杆一弯便把弓捷远给扛起来。

  弓捷远也没挣扎,就那样趴在梁健肩膀之上回了朔亲王府,谷梁初还没看到二人吕值已先瞧见,惊讶不已地迎过去问,“卫长这是作甚?”

  梁健只哼一下,“想是风寒未好利索,几步路程走得老慢,我不耐烦等他,就扛回来。”

  吕值闻言颇有一点儿哭笑不得,“梁卫长也太急性子了。怎么说也是皇上封的司尉,只给这么扛着回来,招摇过市像什么样?快快放下来吧!”

  梁健根本就不理他,直接将人扛到谷梁初的面前。

  谷梁初也略吃惊,不问梁健情由先看弓捷远的脸色,见他不吵不闹任扛任放,只一张玉面如雪似的,轻轻叹了一下,而后武断地说,“这下风寒进了心口。按那榻子上去拿被捂住,添些炭火发发汗吧!”

  弓捷远似个无手无脚之人,给梁健轻轻易易地摆在书房里的榻子上面盖好了被,也即闭上了眼。

  且睡一睡。

  睡着了胸口的疼会轻一些,心里的恨也会淡一些吧?

  大雪不出门,朔亲王府的园子虽然修得差不多了,初建之年,也无开花的梅树可赏,谷梁初便在书房里面看了一整天书。

  弓捷远也便睡了一整天。

  午间二人皆未用饭,待天晚了,谷梁初觉得饿了,喊梁健道:“对厨子说孤要吃点儿热烫锅子。”

  锅子最好整治,工夫不大便送了来,立刻蒸了一书房的肉香料香。

  谷梁初眼见弓捷远还在榻子里面躺着不动,过去用力踹他一脚,低声骂道;“涤边将军虽然不曾封狼居胥,也是一世英雄,如何养出你这般无用的儿子?爹一出门便作这般妇人之态。”

  弓捷远躺了一日早睡不着,只是心中郁闷难消懒得动弹,此时给他一踢便忍不住,立刻便从榻子里面跳起,拉开架势便与谷梁初厮打。

  他的身上也很有些功夫,认真动手寻常武官未必能敌,然则只与谷梁初斗了两个回合便知强弱悬殊,猛然想起父亲之前曾经说过这人功夫了得,不由瞪眼怒问:“你只一个皇子,顶多请些弓马师傅,从哪学来这些江湖招式?”

  谷梁初扯唇笑道,“怎么你打不过便是江湖招式?”

  弓捷远知道再缠下去也是自己吃亏,当时便收了手,使劲儿哼道:“天家儿孙当学治国之道,王爷却好,阴谋也玩得,武功也耍得,倒该赞您一声全才。”

  谷梁初不料他会骤然收招,硬硬停手,想要骂人却又忍住,转用一种挑逗戏谑的神情看弓捷远,神情颇有一点邪佻,“能得司尉赞赏,孤当快慰?”

  弓捷远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不想搭理他了,自己跨到桌边去看锅子,立刻便蹙眉道:“怎么只放了肉?”

  谷梁初微微挑了一下眼眉,也自走到桌边,“司尉口刁。这个季节冰覆雪盖,哪有许多鲜蔬?你当王府便是可以恣意取用之处?”

  弓捷远又轻哼道:“可装什么节俭?况且没有鲜蔬总有萝卜白菜吧?再或者蘑菇豆腐?只识得肉。”

  谷梁初闻言看看扶立刚被他俩踢翻碰倒的几凳花架的谷矫和梁健,吩咐了声,“却去厨里问问,若有活鱼也收拾一条过来,小些不妨。”

  谷矫闻言不由哼道:“刚才若把锅子都撞翻了,还吃什么?”说是说的,仍旧还是出门去了厨里。

  弓捷远已在王府住了几日,知道谷矫虽然跟得谷梁初更近一些,却比常常负责外面事体的梁健还性倔些,当下也不在意,偎到桌边椅里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一边的小咸菜吃。

  谷梁初也早饿了,便亦坐了,吃了块肉喝了点汤。

  不大一会儿谷矫果然端了一条鲜鱼过来,放在桌上便出去了。

  谷梁初瞧着锅里沸腾得旺,便将那鱼滑入锅里,且又加了一些葱姜和盐。

  弓捷远瞪眼瞧着那鱼渐渐泛白,鼻端闻着香气当真饿了起来,舀了点酱在碟里,等着那鱼滚熟了好吃。

  “你可认得周阁珍啊?”谷梁初也盯着锅,却又开口问道。

  弓捷远有点儿意外,不明白谷梁初怎地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想了一下反问,“你说那个直隶南京的布政使周阁珍吗?”

  谷梁初不知赞许还是嘲讽,“你倒知道一点儿朝廷的事。”

  弓捷远不以为意地道:“我知道那些做什么用?不过是从前陪姜叔叔去水平府接粮草时依稀听到那个送饷的督官提起,后来姜叔叔又说那督官是周阁珍的族弟,叫什么我倒忘了。王爷为何问他?”

  “父皇进南京时他是纳迎之臣,如今也跟过来燕京做事,前两日进宫给娘娘贺寿碰见了的,随口和你一提。”谷梁初见鱼好了,夹了一筷放在弓捷远面前的碟子里面。

  弓捷远立刻蹙眉,“这等奸佞之徒,休要提来败了食欲!”

  谷梁初蹙眉斥道,“一则谨记耳目二字,再则孤便纵你,也当记得你在王爷身边,刚还不太记得,怎地一说纳迎便是奸佞?”

  弓捷远拉着张脸沉默不语,择了鱼刺蘸酱吃了。

  谷梁初望着他问,“还鲜美吗?”

  “王爷尝尝。”弓捷远说,“我爱食鱼,因此觉得甚好。说不定你就更喜欢肉。”

  “常在塞上之人嗜好鱼鲜,”谷梁初说,“可是因为稀罕?”

  “稀罕什么?”弓捷远说,“辽东近海,湖泽亦多,鱼爱野生,倒比猪羊还好得些。鱼干且易藏储,常为兵士熬冬之用。不过这点儿口福指望不上朝廷,我爹卸甲不穿的时候就是个领头的农夫,今儿种稻明儿晾鱼,什么都会干的。”

  谷梁初凝神听着,点了点头,“涤边将军为了塞上防事,可算鞠躬尽瘁。”

  弓捷远闻言吃兴立刻淡了,看着筷子说道:“你爹也会这么想吗?”

  谷梁初又去帮他夹鱼,不答这话。


第17章 恶罡风火舔府门

  “我已不太记得母亲了。”弓捷远慢慢地说,“六岁之前的事,许是记性不好,许是刻意忘了,总之我不大想得起母亲的相貌也不大记得与她相处的情形。自懂事起,好像就只有弓涤边可以给我踏实安稳,有他在就什么都不必怕——会不会有偷袭的敌人,会不会打赢这一仗……我甚至曾经想过如果能和父亲死在一起,即便活不到成年也不怎么要紧。爹说打仗的人不能得道成仙,那过地府的时候也有他领着我,担心什么?”

  谷梁初似是听不下去,便用筷子推推弓捷远那个装了鱼肉的碟子,“好了,不说这些。”

  “可是弓涤边不光生了儿子,还有他自己的理想。”弓捷远却偏要说,“他这一辈子几乎都在边塞。开武皇帝将他派到了辽东,那本是个苦寒之地,根本不是肥差也算不得有多器重,可他就把边塞当家,数十年里都如初去,天天过得都是差不多的生活。穷,冷,没吃的,衣敝缊袍,就靠一个为国为民的信念撑着度日……不但只身扛起辽东军务,还想给胶辽兵将谋到一份可怜的安稳,想为那些不得不流落在塞上的边民争取一丝活路。只要能在营城苦干到死他便心满意足,奈何这个世上还有一种战争叫做朝堂之争,还有一个需要时刻小心戒备的人叫做皇帝……生为他的儿子,弓捷远能不成全父亲那点儿奢念?为此便就不能跟着他了!我已经长大了,哈哈……为了镇东将军心里的国家和民族,弓捷远就得留在你这王府里面,仰头望天低头看地,只瞧不见我豪迈忠贞的父亲……”

  “孤说不要讲了。”谷梁初瞧着弓捷远眼里泛起一点儿泪光,声音也渐高了起来,威吓地道。

  不管身处何地,说这些话都是大逆不道。

  “我们却得分别到什么时候呢?”弓捷远根本就不理谷梁初的震慑,“要多少年?这辈子,我还能靠在他的胸前睡觉枕着他的胳膊聊天了吗?他既以身许国,谁能许我一父?”

  “小孩子才总要爹要娘,”谷梁初强硬地打断弓捷远的话,“涤边将军既然心怀壮志,你的牵挂就是他的羁绊。”

  “可多会说?”弓捷远轻轻笑将起来,笑得又好看又恶劣,又可怜又坏心,“到底是谁让他心生羁绊不能全意扑在防务上的?谷梁初啊,你们父子将人玩于股掌之间,当真只觉舒服快意吗?你就不会妒忌我吗?我爹这会儿走得远了,够不着了,可我毕竟知道他极疼我,从不疑忌隔心。你的爹呢?倒是近在咫尺,却总把你当成一个会咬人的老虎崽子,行动皆要派人看着。父子之间还有耳目这种东西,为什么啊?还不是既怕你不中用又怕你太中用,废物了将来不能接替皇位,太聪明了又恐立刻便夺权柄?哈哈,如此扭曲,生生要将个活儿子削成出鞘在鞘全凭他意的刀剑武器啊!谷梁初,你有爹吗?什么父皇,是皇就不是父,你也只是有个主子而已……”

  谷梁初豁然起身,抢到弓捷远的身边劈手就是一掌,准准地削在他的后颈之上。

  弓捷远见他动作本要躲避,却不敌其出手迅速,后颈受力登时软倒。

  谷梁初不让弓捷远滑在地上,伸手接住他瘫萎的身体,蹙眉扬声:“梁健。”

  梁健闻声进来,见状微微讶道:“王爷这是?”

  谷梁初狠狠阴沉着脸,“没给他酒便喝醉了。与孤丢到寝殿去挺尸吧!”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开始都是大雪里骑马的弓涤边,不苟言笑的向高时和虽总严肃但亦非常宽厚的姜重,军士们的青甲也都染了白色,他们携在一处毫不留恋地行远了去,始终不曾回首。慢慢地,面前又出现了泪眼婆娑的弓婕柔,她牵着满脸悲悯的继母,哭着问他,“兄长,你为什么不回家?又为什么不同爹去?”到后来混沌轻去隐隐觉出后颈疼痛,弓捷远竟又神奇地梦见了母亲,这是许多年间未曾出现的事。时间好似还是六岁之前,那时爹是开武皇帝最为宠爱的武将,雄姿英发,母亲也很年轻,正是最美的年纪。她轻轻地哼一只歌儿,幼小的弓捷远弯腰伏在母亲膝上,给她那只温暖细嫩的手儿缓缓揉着颈项。“挽儿不痛。”母亲说道,“只是以后要听话些,你是做了兄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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