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微顿,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外头还在下着雨,赫连容和惊蛰出来的时候,早有人撑伞在外头等着。马夫早已经麻溜将脚凳送来,供他们下来的时候踩踏。 自从惊蛰对踩着人背流露出某种不太接受的神情后,就再没有人会这么做。 两人下了马车,撑着伞走近。 岑玄因下葬的地方,是有着官府负责的墓园,就在京郊外,来往的人不算多,很是僻静。 平日里,也有官方的人维护修缮,一般能葬在这里的,多是和案件有关,也要么是无亲无故的人。 毕竟要是有亲人在世,多是会把尸骨迁回故土。 惊蛰却不想这么做。 他们在襄樊的确是有点家产,不过十来年没回去,已经不知道变作什么情况。 父母自从襄樊离开后,除了父亲几年会回去一趟后,柳氏根本从不回头,大概是曾经和老家的人闹得很不愉快。 相比较襄樊,他们在京城住的这么多年,更像是第二个家。 惊蛰不觉得一定要将他们迁回去,更何况…… 他的脚步停下,怔怔地看着那块牌位。 ……娘亲和良儿的尸首,可一直都没见下落。 赫连容无声无息地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递给了惊蛰。 惊蛰勉强笑了笑:“这雨这么大,看来,今天这纸钱,是捎不过去了。”莫说是纸钱,就连香烛也都无法点燃。 在来之前,惊蛰就或多或少知道这点,可他还是想过来。 哪怕只是看看。 惊蛰单独打了把伞,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去,蹲在那一排墓碑前,不知在说什么。 赫连容没跟过去。 他再是不在意世俗,也是知道这个时候,惊蛰想要的是和父亲单独说话。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这种祭拜,不过是为了宽慰在世人的心。 尽管没有用,却是一种发泄。 赫连容每年在慈圣太后的忌日,也会如此。 他会非常愉悦地,为慈圣太后的牌位送去“礼物”,年年如此。倘若真的有所谓在天之灵,怕不是能把慈圣太后气得再活过来。 在他们合棺前,赫连容亲手挖出了他俩的心。 两颗心烧在一起,混做一撮灰。 每年呢,上香用的香炉里,就埋着这搓灰。 想必母后,也会非常喜欢。毕竟在他们死后,皇帝终于一心一意,只能和她在一起了。 只不过,与他而言是可以这样,对惊蛰来说,父母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啪嗒,啪嗒的雨声里—— 赫连容踩着水,走了过去。 如果让惊蛰知道,他的家人,或许还在…… “……爹,娘,良儿,我有了喜欢的人……” 惊蛰的声音低低的,就像是在与家人说着什么秘密。 “他人……是有点……不过,还是挺好……”断断续续的,几乎难以听清楚的碎语,“希望你们,也会喜欢他……” 赫连容驻足,冰冷的视线落在墓碑上,而后,又慢慢看向其他两座坟。没有柳氏和岑良的尸体,所以,这也只是衣冠冢。 惊蛰没有从前那么痛苦,哪怕他在说话时,带着一点哽咽,却也比从前高兴多了。 大仇得报,本该如此。 “……爹呀,你的眼光,有时候也挺差的,”惊蛰喃喃说道,“这朋友,也不全是好的……” 钱永清。 惊蛰闭了闭眼,这个人,他是认得的。 年幼时,会来他家里的,也不过那么些人。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个胡子拉碴,看起来总是有点内敛的叔叔,却是非常喜欢小孩,每次来他们家,都会给惊蛰与岑良带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他记得,娘亲说过,钱叔叔很喜欢小孩,可他家没有孩子,所以,每次在外面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总是会想要抱一抱。 “钱永清欠了赌债。” 赫连容淡淡说道,“很多钱,就算把所有朋友都借了个遍,都没办法偿还的钱。” 惊蛰:“你是昨夜,才知道的吗?” 男人走到惊蛰的身边蹲下来。 “他与茅子世在追查的另一条线有关,不过,也是到昨日跳出来的时候,顺手杀的。” 惊蛰想笑,却没笑出来。 有多顺手? 再顺,能顺到一个皇帝吗? 赫连容分明是特意去杀了他。 ……这也好。 惊蛰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苦衷,也不想知道赫连容是如何折磨他们,他只要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就好。 这样,会痛快些。 惊蛰喃喃:“你帮了我许多,而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能帮上你。” 赫连容越过去,亲了亲惊蛰的脸。 惊蛰的反应很大,差点就要跌坐下来。勉强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后,惊蛰看着墓碑结结巴巴,“你在我爹的墓碑前……做什么呢……” 惊蛰已经慢慢习惯和赫连容的亲昵,可这要是在他爹的坟墓前,那就另当别论。 他没有赫连容那么淡定。 赫连容平静地说道:“活着。” 惊蛰停下动作,缓缓看向他。 赫连容正也专注地看着惊蛰,有些时候这只惊蛰总会过于自谦,以至于看不清楚自己的重要。 他总觉得自己做的许多事情,并没有那么重要。 “你活着,就很好。” 有些人光是呼吸,就能带给人某种难以形容的力量。 惊蛰并不觉得,可他的确是。 … 惊蛰在容府住了几天,就回到了皇庭。倒不是他不喜欢在外面闲散的日子,然而赫连容执意要陪着他,每天几乎都要来往两地,甚是危险。 惊蛰起初还没想到那么多,后来一天,赫连容回来的身上带着血气。 极其偶尔外,赫连容其实每次来见惊蛰,都会消除身上的血气,然这一回,刚好撞到惊蛰在庭院里,看得那叫一个清楚。 “你遇袭了?” 惊蛰皱眉,急急走了过去。 小狗跟在后面叫了两声,夹着尾巴垂头丧气,似乎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惊蛰总是要狗入虎口。 赫连容:“遇到几个没长眼的。” 惊蛰微顿,低声道:“身为皇帝,你原本就不该经常出宫。”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帝常年待在宫里,是有原因的。 赫连容:“不必在意。” 他略带冰凉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安抚。 “并非冲着我来。” 偶遇宵小,也是常有的事。 京城的治安再好,这样的事也难避免。只不过那几个流氓地痞没长眼,拦到不该拦着的人。 赫连容心情还算不错,只要了他们一人一只右手。 这连打打牙祭都算不上。 不过惊蛰却不这么看,左不过他在哪里都行,虽然喜欢待在容府,不过他还得读书,呆在宫里更合适。 毕竟张闻六也需上朝,每次下了朝会,来乾明宫教导他也方便。 出于某种惊蛰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心理,他并不是那么想让外人踏足容府。 那更像是一个封闭的小天地。 是惊蛰偶尔想缩回去时,异常安全的乌龟壳。 回到乾明宫后,日子照旧,惊蛰每隔两三天就会去读书,张闻六布置的作业也越来越多,已经到了惊蛰需要挑灯夜读的时候。 偶尔赫连容回来,惊蛰还扑在书堆里不动弹。 最后被男人拎着衣领拖走了。 惊蛰精疲力尽地趴在桌上,恹恹地,连饭都不想吃。 毕竟这些天,赫连容还给惊蛰找了武师傅。再加上张闻六布置的功课,他根本没有空余的时间,原本还想着回宫后要去看明雨他们,结果到今日都没抽出时间。 这一晃而过,都是二月了! 惊蛰呜呜了声,额头在冰凉的桌面上滚来滚去,“容九九九九九九——”他软绵绵拖长着声音。 大手拍了拍小狗头。 “坐起来吃饭。” 惊蛰恹恹坐直,捏着筷子扒拉了两口,忽而想起什么,咬着筷子转头看着赫连容:“快到三月,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过两日。”赫连容轻描淡写地说道,“喝汤。” 惊蛰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的汤碗,而后猛地看向赫连容。 “过两日?!” 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宗元信不是说,这次一定要人协助,为什么都没听到……”惊蛰吃惊地说道,“莫不是,他又想出什么奇怪的馊主意?” 赫连容:“明日就知道了。” 惊蛰微眯起眼,狐疑地看着赫连容:“你莫不是瞒着我什么?” 赫连容扬眉:“至少在这件事上,没有。” 最近宗元信和俞静妙两人神神秘秘,已经连着大半个月都在太医院足不出户,谁都不清楚他俩在捣鼓什么。 就连这时间,也是今日送来的。 这件事? 也就是,还有其他事? ……这人,可真叫人牙痒痒。 要说没改进,这都学会开口了,可要说改正了,这还不如别说。 惊蛰叹了口气:“反正别是那种瞒着把谁给杀了就行。” 谁没有秘密? 惊蛰要的并非是事事袒露,只是起码,赫连容莫要在要紧事上骗他。 惦记着赫连容身上的毒,惊蛰一宿都睡不安稳,第二日早早就起来,比赫连容还要上心。 宗元信进殿门的时候,都还没想过会有这么热情的招待。直到坐下来,他都有点犹疑,低声和俞静妙说话。 “小郎君看起来怎么奇奇怪怪的?” 俞静妙面不改色:“陛下在看着你。” 宗元信立刻坐直了身,面带微笑地看着景元帝。他这人可不是记吃不记打,这胳膊才好全乎,可不要再断了。 惊蛰:“宗大人,你说这两日就能解毒,是真是假?” 宗元信:“俞静妙加入后,正是事半功倍,所以比预估的时间,要快了不少。” 原本他是计划在三四月。 惊蛰:“那要怎么做?” 宗元信护着自己的胳膊,有些警惕地说道:“纵是办法千奇百怪,陛下可再不许断我的胳膊。” 就算他自认为医术高超,但一个地方多断几次,那还是难以好全的。 景元帝冷冷说道:“寡人何尝为这种事动过手?” 宗元信一想也是。 景元帝之前都那么任由他折腾,根本就没在意过他的药方。只要他不是下毒,都由着他。 在这点上,景元帝是个不错的病人。 好歹不会和医生争执这些没所谓的东西。 惊蛰幽幽地说道:“宗大人,他不会,但我,不一定。” 要还是开膛破肚,那惊蛰就要咬人了。 宗元信嬉皮笑脸,乐呵呵说道:“那要是小郎君动手,我绝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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